二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 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 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 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 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
“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 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 ,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 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 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 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 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 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 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 。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 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 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 :“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 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 ,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 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 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 ,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 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 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 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 ”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 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 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 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 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 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 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 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 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 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 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 “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 “毕了业又算得了什 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 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 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 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 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 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 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 ,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 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 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 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 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 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 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 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 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 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 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 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 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 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 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 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 ,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四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 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 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 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 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 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 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