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散文《山中杂记》第31章 我的故乡(2)

时间:2021-08-31

  这段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的感触也极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曾祖父的四个女儿,我的祖姑母们,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被剥夺了读书识字的权利!当我把这段意外的故事,告诉我的一个堂哥哥的时候,他却很不高兴地问我是听谁说的?当我告诉他这是祖父亲口对我讲的时候,他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这段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极大的不满!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我写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

  我这一辈子,到今日为止,在福州不过前后呆了两年多,更不用说长乐县的横岭乡了。但是我记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横岭乡有几位父老,来邀我的父亲回去一趟。他们说横岭乡小,总是受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个军官,应该带几个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亲恭敬地说: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没有兵,也不可能带兵去。我还记得父老们送给父亲一个红纸包皮皮的见面礼,那是一百个银角子,合起来值十个银元。父亲把这一个红纸包皮皮退回了,只跟父老们到横岭乡去祭了祖。一九二〇年前后,我在北京《晨报》写过一篇叫做《还乡》的短篇小说,讲的就是这个故事。现在这张剪报也找不到了。

  从祖父和父亲的谈话里,我得知横岭乡是极其穷苦的。农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劳动,过着蒙昧贫困的生活,只有被卖去当“戏子”,才能逃出本土。当我看到那包皮皮由一百个银角子凑成的“见面礼”时,我联想到我所熟悉的山东烟台东山金钧寨的穷苦农民来,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来难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