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冰心短篇小说(2)

时间:2021-08-31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 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 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 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 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 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 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 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 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馀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 当日的写照了……”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 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象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 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 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 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 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 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 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 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 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 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 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 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 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 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 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 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 为国而死,是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 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 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它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 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 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 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 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 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 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 句,真是没有意思!”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 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 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 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 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的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 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 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 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 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 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 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 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 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 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 息休息,过两天再去吧。”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 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 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 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作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 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作 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 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 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 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 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忽然又 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 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 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 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