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生活的现代意义论文(2)

时间:2021-08-31

  三、丛林生活的风格

  站在行动主义传统立场上的百丈,在丛林规制中,要求“行普请法,上下均力”。这是很自然的事。在日本,人们至今称建立房屋为“普请”。本来是禅堂的语言。所谓“普请”,顾名思义,即“普遍请求”之意,即召集大众(称丛林的禅僧为“大众”)从事某件事情。相当于今天的“总动员”。“上下均力”一语,颇有意义。上方,并非袖手旁观、指挥、监督。百丈和尚所谓的上下,即与大众弟子一起握锄耕作的意思。今天,在日本禅宗的僧侣中,就有“云水僧”与“大众僧”一起出门托钵乞化的现象。并且还能看到“云水僧”弯着腰在庭院打扫卫生的情景。这是一行二百多年以前流传下来的传统。

  因为是这种风格,所以修禅并非仅依赖于坐禅,而在于日常生活起居。下面让我们来看一看这样一件事情。马祖道一是百丈的师父,马祖还有一位弟子叫邓隐峰。有一天,大家都在田中做活,邓氏推着装有土的车路过狭小山道,马祖在路旁伸着腿休息,也许马祖干累了。邓氏见马祖的腿伸在狭小的山路中,对马祖说:“师父,请您把腿收回去”。但是马祖仍将腿伸着,并说:“伸出的腿再也收不回来了”。马祖想看一看邓氏是如何行动的。这是作为师父的慈悲。即使牺牲了一只腿,如能教育弟子,马祖也感到满足。 这是马祖当时的心情。邓氏说:“既已推出车了,就不能再退回来”。于是,推着车从师父的腿上嘎啦嘎啦地走过去了。师父还是师父,弟子还是弟子。禅的修行,不是概念性的东西,而是重现实,脚踏实地。与在教室里上课完全不同。

  果然,车轮碾伤了马祖的脚 。劳动完后,马祖召集大众于法堂。所谓的法堂,即说法场所,相当于学校的课堂。大家原以为是对一天的劳动进行说法开示。可是,禅宗的说法,有其独自特点。马祖手握斧头,出现在说法坛上,说:“刚才伤我脚的是谁?请给我出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禅堂与学校的讲堂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学校,一定有各种讲解。而且,教师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讲台上,学生们必然认为今天一定有什么惩罚。修禅的特点是,一举一动皆为禅。退车、推车、伸腿、收腿,其中就充满着禅机。因此,马祖的“挑战”,应视之为“禅的挑战”。

  站在大众之中的邓隐峰,无话可说,急忙走到马祖的面前,接着伸出颈。传说,“两刃交锋不须避”之句,使山冈铁舟居士悟出了剑道的奥妙。马祖与邓隐峰之间的接触,亦具有这种意味。大家原以为马祖将利斧一挥,邓氏的头会落到地上。可是马祖却提着锋利的斧头回到了自己的寮房。

  如果是历史事实,这也许可称为一场戏剧。但是,作为一种时机,它是不断地刹那运转的。所谓“永远”,是被“时间”所迫使的,在时间的转移过程中,如果没有某种“决意”或“飞跃”,就不能演出翻身的奥妙。仅仅是辩证法,不能说明人生的活动。马祖与邓隐峰之间的一进一退,并非理论上的行为。这种“说法”——活泼泼的说法,才能开拓大众的心境。

  四、丛林生活的精神

  关于修禅,我想作为另一问题去探讨。这里,我想说的是,丛林生活的基础是日常生活;手足劳动不是知识阶层里讥嫌的工作;现实与理念并非截然分离。这是百丈创建的丛林精神。

  有人说劳动是神圣的,我赞成;近来所谓勤劳服务,我亦赞成。从某一方面来解释,劳动能使筋骨与思想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化。丛林修行,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人类在本能上,不大活动,当然有其本来的阶值。可是,与此相反,饿了,吃饭;渴了,饮水。其中亦有宗教上的乐趣。这样说,也许会弄糊涂,不易理解。总之,丛林修行规制中的“普请”或“作务”,具有更深的含义。

  人类的意识,是建立在“二元”的基础上所形成的。而这“二元”之中,存在着众多矛盾。出许在生命或者说在存在之中,没有什么矛盾。但是,我们一旦反省一下,便会发现处处有矛盾和冲突。身体与精神,肉与灵等,都包含 有矛盾性。心灵进步,但肉体衰退:或者身体强壮,但心灵却衰弱。心理学家对身心相关问题,持不同意见。近来,大多皆倾向于唯物论。宗教徒则注重心的方面,有时甚至轻视肉体的存在。总之,心身、灵肉,在根本上,它始终是作为二元相对立的。然而,当我们看一看实际的生命活动,如果把两者分开说明,也许好理解一些,但是,从人类的宗教修养方面来看,如果区分两者,那么,很难知晓在思想上是何等的烦恼。身心两者,纯属概念上的事情,事实上,它们两者并不对立,总之,如果看作是不对立的,那么,这个问题就好解决了。修禅的第一步,就是认为身心两者本不存在,首先应站在这种立场去看它们。传说,道元禅师以身心脱落、脱落身心而得以安心。如果将身心相对立,那么,手的活动是身体的作用,我”想吃美味佳肴“,则是心神的'活动。“想吃”而不能吃,这是一种矛盾,便产生烦恼,说“讨厌”,于是就动手动脚;这样会带来很烦。总之,将身心两者分开,这本身就包含着矛盾,从宗教角度来说,这不能“安心”。不仅要身心脱落,还要成为脱落身心,必须彻底地达到消除身心两者对立的境地。至于此外的一切存在,杂彩纷呈的世界,是以后的事。

  丛林的作务生活,就是以这种体验为背景成立的。我们撇开“精神生活”来看“作务”这件事,这里并不存在什么宗教价值。本来,“作务生活”,一方面有伦理上的意思,一方面又有经济上的意义。但是,丛林的作务生活所强调的是,最终必须从“无功用”处走出来。

  看来还应该解释一下“无功用”的含义。不过,这太专业化了,不易被一般人所理解,这里就不作解释。大体说来,禅的修行,注重事物在未生起以前,然后开始行动。我们这样理解就可以了。不过,所谓“未生起前”的“以前”二字,并非时间上的概念,亦非认识上的先验论。 如此理解,才能符合“无功用”的原意。

  五、丛林生活的中心思想

  佛教有“四恩”之说,即国恩、亲恩、师恩和众生恩四种,前三恩,是道德伦理,这易理解。可是,后一个“众生恩”,在社会上则不被人所常说。然而,倘若没有“众生恩”的思想,那么,就不可能充分理解人类。

  我认为,报恩思想是东方思想的特色。至于“众生恩”之说,除佛教之外,尚不多见。丛林生活尤其以此作实践的目标。

  “众生”一词,属佛教术语,其原意并非专指一切生灵。“生”在梵语中,本是“本在”(Sattug)的意思,即指一切“存在物”。因此,应该把“众生”理解为“一切存在”。所谓报众生恩,通俗地说,即是对一切环境表示感恩的意思。这从思想史角度来说,相当于华严教义中的“事事无碍法界”。也就是说,不要残害自然物、浪费自然物。

  在古希腊思想中,有征服自然的思想,后来渗透到欧洲人之中。这种思想,在很早以前,也渗透到了日本,在今天几乎成了一般常识。因为,新闻报纸经常说“征服自然”,不明真情的人民大众就随声附和,多被这种思想所毒害。颇为遗憾!在东方,尤其在日本,本来没有这种思想。自然,对于我们并不给予压迫的敌对力量,而是最亲密的“朋友”。不应克服自然而应亲昵自然。登富士山,并非征服山,而是亲近山。对大自然的山,我们只得爱护,或者说,应该加深对山的尊崇之心。日本人崇拜太阳,就是从亲近自然而来的。太阳并非仅是科学的对象,也不只是所谓热、光的发生原因的一种无情物。夏天,人们畏惧太阳;冬天,人们渴爱太阳。它是人类感情的对象。崇拜太阳,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也并不是所谓原始愚昧的行为。对人来说,感谢太阳的恩,并行之以礼,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对一切众生感恩,并亲之以友,这是日本人的自然温情。而把这一性格进行理论化、体系化,则是佛教。而将其渗透于日常生活之中,则是丛林修行。其表现之一,即是爱惜自然。无论是水火还是食物,只受用可能受用的部分,不超出此范围。就水来说,我们认为,到处都有水,于是就滥用,这是我们一般人常有的毛病。可是,在丛林,只使用一杓水。水道的水,尽管丰富,但尽可能地节约,或使用于适当处。使用过一次的水,从不倒掉,用来浇灌花木,或洗杂巾。需要火时,便如烧洗澡水,则拾取庭园的枯枝落叶。需要扫地时,则用枯竹枝编制扫帚,用得不能再用时,则烧于灶下。诸如此类,自然给予的东西,尽可能地活用。这是对自然表示感激的一种方式。这可以说是从印度传来的思想。释迦说,穿粪扫衣。所谓粪扫衣,即收集世俗人丢弃的破布做成的衣服。丛林生活,就是继承这一传统精神的。和尚穿金yidong袈裟,有违佛教本来精神。

  珍惜一切物品,是丛林生活的基本。我记得,在某一本经书中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两位和尚听说山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禅僧,便上山造访。途中,看到河流中漂来一片菜叶,一和尚说:“如此不珍惜东西的人,不是高僧,我们不去求教了,回去吧”!另一和尚正准备回答时,看到河的上流有一位缠着破衣的和尚,手拿竹竿,跑来追这片菜叶。二人见此情景,不禁双腿跪拜在那位和尚跟前乞教。

  以下的引文,是从拙著《丛林的修行与生活》中摘录的。原来是用英文写成的,后译成日文,因此,在语言措词方面,可能多少有点生硬 。

  有一禅师,一天,告诉侍者把前一天用过的洗钵的水换成新水。于是,侍者就将水倒在地上。师发现后说:“你难道不知道把水用到别处吗”?侍者坦率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师说;“你难道不知道夏天将要枯死的草木需要更多的水吗”?

  “活用”的意义,在机械文明的今天,也许不太理解。此“活用”一词,表现了禅所特有的风格,不是“使物死”,而是“使物活”。这从经济角度来说,即是根据产品所具有的效力,尽可能地使之向最高价值方面发展。不过,禅并不从经济角度、力学家角度去看待事物,而是从“活用性”、“创造性”方面去看待的。善根、功德、利益以及凡是属于这一范畴的词汇,都是承袭宗教的。禅对待真理的方法,最新鲜,最激烈。与此同时,对自然及其资源,还表现出一种尊敬的态度。在科学时代的今天,我衷心希望,要恢复我们对自然的这种感情;爱惜物品,“活用”物品,应为一般人所理解。

  对自然的这种尊敬态度,与为了自己的所属团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观念结合起来,构成了丛林生活的基本指导原理。禅徒们在解释公案时,或多或少地以知解去领会,这不可避免地会将自己的心神引向抽象的领域,有不太注意生活的社会意义和实际意义的倾向。“空”的教义,旨在把个别佛教徒的思想从相对的世界中扭转过来。对于真正体会空的教义的人来说,“空”是用不着的。佛教生活的两翼,就是这样,在力与活动之间,巧妙地保持均衡的。禅僧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参禅者,必须发挥他的社会生活一面,不能停滞在对空与行动的考察。

  现代生活,渐渐与自然疏远。我们对自然的尊敬之情渐渐消失,与这一事实有密切关系。科学与机械,资本主义与唯物主义相携并进的当今人类生活,轻视自然的现象,也是不可避免的。诚然,科学与科学研究,给人类带来了很大方便。但是,在我们有关实践精神幸福方面,我们仍未超出我们的祖先所创造的一切。事实上,我们现在是困惑在弥漫世界的动荡不安之中。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体会“不可思议”,使我们复生。这个问题,无疑是困惑现代人的诸多问题最大、最根本的问题。

  在丛林,早晨很早起床。凌晨三时,晨钟即鸣,五时即开始参禅。如此天还未明就开始工作,其意义何在呢?即节约日光。太阳从东方升起,为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对此,禅林早起,是要求人们不应贪眠,不应无止境地睡觉。应不负于太阳,比太阳起得更早,开始工作。这是其意义之所在。

  从科学道理来说,任何东西比不上太阳、草木、山川等自然赋予人类的价值。清晨日出,是太阳的特点;夜晚星明,是星的特点;春天草木丛生;冬天草木枯落,呈现出白皑皑的世界。雨并非是为了人类而降的;富士山并非是为日本人而高高屹立的。这些都是“自然”。而对这些说“感谢”,则是对无情物所表现的“情”,因此,说它是愚昧的原始民族干的事。持这种观点的人,为数不少。其实这是因为现代人觉得科学才是万能的,并以此引为自豪的缘故。

  然而,丛林生活则不然。它与科学观点和唯物主义正好相反。东方日出,光照人间,诚然值得感谢,但不能浪费日光。连一滴水也不能随便乱倒。春天,茶叶茂生,他们取其新叶奉献佛陀,表示感谢。看到原野上生长的那些不知名称的花草,他们感到这些都是佛的恩惠。可是,现代人,发明制造了机械,把自己弄成了机械的一部分,所以,他们不知道“物的可贵”。幸亏在日本还保侍着丛林生活。

  传说,仙崖和尚摘草并为草作诗;明惠上人对横卧路中的犬行礼。这些都是感谢众生恩的行为。日本经常举行“供养”,这也是报众生恩的感情的表现。为使用秃了的笔立供养塔;为捕捉的鱼类在石头上刻经文,埋入地下;为被解剖的尸体,诵经超度,等等,举行各种形式的祭祀。这些都 是对众生恩的怀念。

  综上所述,丛林所谓的众生恩,不仅仅是指人类,其中包括草木、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众生的含意,极其深广,泛指一切环境。就连宇宙间的一颗小星,哪怕只给我们照来一丝光线,我们也应感谢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