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腿脚就不好。一个生硬的名词打我有记忆起就根植于我的脑海——末梢神经炎。是的,母亲就是患的这种病。而病因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母亲扭了脚又睡了一夜凉炕所至。症状就是一支腿自膝盖以下没有任何知觉。因此,母亲只能在屋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不得不说,儿时的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天亮得也早,鸡窝里的公鸡早早就一遍遍地叫着。我也早早就醒了。懒在那还带着一点点余温的被窝里。身边的父母只留下空空的未曾叠起被卷,伴随着鸡鸣狗叫不知在屋里院外忙碌着什么。我蜷缩着被炕席咯得发疼的身体,等着那盆叫我起来的火盆。火盆,在那时是冬季里除了火炕之外唯一的取暖工具。是母亲用黑泥土拌着猪毛手工制成的。母亲总是怕我冻着,天天做好饭后,从灶膛里扒出一盆已燃尽火苗还红红如炭的苞米瓤,放到炕前窗下。顿时,身边无处不在的冷风被瞬间吹散,只需一小会儿,室内便如春天到来一样,真有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母亲把我的棉袄、棉裤围靠在火盆附近,我知道该起来了。
很快,离火盆最近的那一窗含苞的、怒放的、长叶、短枝、卷叶、猫脸、鹿角……般的窗花一点点融化着、残缺着,与晨光里应外合地把一丝丝暖阳挤进屋内。外面墙头跳来跳去的麻雀和挂满冰雪的辘轳以及远处二爷家的炊烟都一点点挤进窗里,涌入你的眼帘。
那时候单纯,总是看不够那一窗每天都不重样的窗花,为此央求过母亲,可不可以不把火盆放在窗下,这样就可以留住那一窗窗花了。母亲每每都会告诉我,“窗不开,屋里多暗呀。再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太阳爷也会把窗花晒开的。”
直到有一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的原因吧,那天的窗花特别大。并且最里面的那扇窗直直地出现了一把“大刀”。那“大刀”太逼真了,同我在小人书里侠客手里的一模一样。弯月般的刀型、带纹的刀把、弯弯的护手,真的让我喜欢得很。所以当母亲又把火盆搬来的时候想着要消失的“大刀”,我哭着阻止了母亲。我说,我只想要我的“大刀”多留一天。我特别喜欢这把“大刀。”
母亲在我的任性面前无奈的妥协了。转身端着火盆一拐一拐地向外屋走去。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光线暗,也许是母亲腿不好使,当我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过后。扭头只望见母亲倒在门旁,泥制的火盆带着未燃尽的火灰散落在她前面。我傻傻地加重了我的哭声,大到把在院里干活的父亲引进屋里。看到母亲跌坐在门旁,父亲忙问到:“怎么不加小心,还摔了?看敢不敢动,伤到骨头没?”
母亲强忍着回应着:“没伤头骨头,敢动,就是手烫了一下。”
直到被父亲扶到了炕上细看才发现母亲那支没有知觉的腿磕青了一大块,手掌被散落在地上的火烫掉了一块皮。
“火盆怎么往外搬啥啊?还有怎么不叫我搬,扒了这多火。”
“羔羔想多留一会儿窗花,他说那有他的大刀。我心思就接着搬回灶膛。”
我一听母亲说受伤与我有关联,望着母亲痛苦的表情和父亲那张带着怒气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坐在我身旁的母亲心疼地安慰我道:“不愿我的羔羔,不愿我的羔羔,是妈妈没看清门槛,自己绊倒的,不愿你,不哭了哈。”
父亲简单给母亲处理了伤口后,接替母亲到外屋做饭去了。由于火盆摔坏了,没有了火,屋里冷了很多。我依偎在母亲身边。一边给她揉着腿上伤,一边内疚地抽泣着。直到一束光从窗边我的“大刀”刃处投到我和母亲身上时,我才感觉到了一丝温暖。我当时那个幼小的心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悟——能温暖我和母亲的,不是那窗窗花,而是透过窗花的太阳。
于是我趴起身来,把被子给母亲盖好。趴在窗台边,把头探到我的“大刀”上,用我的嘴向它一口口哈着气。慢慢地“大刀”被我呼出的热气模糊了。回头望向母亲,更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母亲正微笑着看着我,仿佛忘记了伤痛。
后来母亲的伤什么时候好的我已记不太清了。我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在冬天,如果母亲的火盆没到,我会用我的双手在窗上留下一个个我的小手印。不光是它们像窗花,主要还能让窗子更明亮,更早一点迎进暖暖的阳光。
因为身体上的原因,母亲除了在屋里做些家务外,很少走动。没事的时候,她更爱自己一个人坐在炕头,不厌其烦地摆着牌。而我无论是在窗下、园子里、篱笆边……只要我抬头望向屋子,窗里总有她微笑的脸。
是的,母亲写满我童年记忆的就是一张张微笑的脸。以至于想不起多少她生气的样子。不过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惹母亲生气的那次却让我印象深刻,每每想起,心里都有一种隐隐的痛,不敢忘记。
记得那是6月的一天,早上醒来外面就下着雨,直到吃过早饭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并越下越大。想着几里外的学校、想着这段泥路、想着没有雨衣、没有雨靴在雨中的感受,我心里打了退堂鼓。
“妈,雨下得这么大,我今天不去上学可以吗?”
我知道这个想法不对,以至于我只能低着头用嗓子把这个字从口中挤了出来。
“不行!”母亲的回答很干脆。
“别人都能去,你为什么不能去啊?”
“可人家有雨衣,还有雨靴。我没有啊!”那时那刻,心里真的有几分委屈。
“咱家不是条件不好,全靠你爸自己,妈妈也干不了啥。再说,我早用化肥袋给你折成个小雨衣,也可以挡雨的。鞋弄埋汰了妈可以给你涮洗。你爸没在家,我又送不了你。你腿快,快点走,克服一下,一会儿就到学校了。”
“可上次下雨我披化肥袋子,同学们都笑话我了。”
“笑话啥,谁还总能披化肥袋子,等咱把学习学好了,将来有出息了,再遇雨天咱坐小轿车走……”
尽管母亲一句句在我耳边同我讲着道理,可那时真的战胜不了外面的雨和内在的心。我记得当时我只是一声不出,也不行动。任母亲有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就这样,眼看上学的时间来不及了,母亲也急眼了。她从炕上挪下身子,一拐一拐拉着我向屋外走,边走边说着:“今天就是外面下刀子你也得给我去上学,不上学,以后你还能有啥出息。”边拉我边把我推在了门外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