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妗抒情散文(2)

时间:2021-08-31

  每回在六妗家住下的第一天傍晚,五妗总是会来叫的,五妗让我到她家住下,晚饭也在她上面吃。六妗就说不要,六妗说这里有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我在这边开心。五妗又客气了两句,便走了,走前一定会无奈地叹上一口气。五妗家在六妗家背面的一个高坡上,路有些陡,两边尽是灌木。我的内心选择也是六妗家。都说六妗邋遢,传说一年也难得洗几次灶台,我倒不觉得洗不洗灶台和能不能让你吃饱有什么关系。吃饭时,六妗总是为我盛第一碗,大碗的地瓜米中总是会有两块最大的地瓜。六妗家的厨房阴暗潮湿,六妗每回总是小心地提醒我注意地上打滑。这样的厨房就算灶台脏些也看不出来吧?六妗家共有两层,房间比较狭长,就算是夏日,也透着阴凉,只是光线有些差。六妗一家除了已经出嫁的两个表姐,六个表兄弟还有六舅、六妗都住在楼上。一楼的西侧是牛羊圈,留了门和房间相通,那里关着一头老黄牛和五六只羊。夏日潮闷的空气中牛粪、羊粪的味道在发酵,酿出一种带着酒一样沉的骚味。从牛羊圈旁路过,常有一种醉酒一般的呕吐感。六妗却不怕这味,经常是一个人呆在牛羊圈里,一呆就是十几、二十几分钟。有时她会跟小羊说话,摸着小羊的头,还学着“咩咩”地叫上几声,满脸调皮的笑意。晚上喂食牛羊的是二表哥上山割的各种青草,有时也拌一些饲料,白天便拉到山上放牧。下雨天了会喂些花生的藤叶,六妗有时会将青草或藤叶拿在手中亲自喂小羊。有一回大约是抓错了地方,我亲眼见着她将手在青草上死命地擦,出来时掌沿还仍然满是青草的汁液以及污秽的黑,像是一幅泼墨的国画。我知道六妗一定是抓着羊粪或是牛粪了,而且是拉稀的那种。六妗边走边叫着阿九表弟,她是要他继续自己的工作,还特地吩咐要清一清地上的牛羊粪,并用新土盖上。阿九表弟揩了揩鼻涕,不敢有任何争辩,低着头进去了。六妗把手在衣角又擦了擦,向着厨房走去,我鼓足勇气说了句:“六妗,你的手还没洗呢。”六妗似乎忽然醒悟,伸手想摸我的头,我一缩避开了,但六妗没有生气,仍然笑吟吟地说:“阿忠读书仔,懂得多。”然后便去井台那边洗手去了。

  那年头各家的日子都紧,记忆中奶奶也不曾给过我几回花生吃。奶奶给我花生时总要先往四处看看,确认婶子和堂弟他们不在时,才踮着小脚,将缸盖小心地挪开,把我叫近,往我的破口袋里放上两捧,于是我便飞奔着回自己的家了。但六妗出手更阔绰,她会把我的两个口袋装满,然后笑咪咪地吩咐我:“就在楼上吃,下去了表哥表弟看见了也会讨着要。”这时的六妗笑得好慈祥,感觉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六妗没有心计,她总是大大咧咧地活着,没有小心翼翼的客气。夏天里家乡的海盛产一种俗称“白蛤”的海产品,壳薄肉鲜,像蛏子一样地吐着舌。去了壳,割几段韭菜,用水煮了,不要搁什么调味品,便是上佳的美味了。要是讨得多了,弄一个坛瓮,用盐腌起来,几个月后便是下饭的良菜了。“白蛤”的盛产也看年景,老辈人的记忆中盛产“白蛤”的年份,庄稼收成都不好,所以孩子时我便听得这样的一句歌谣:“南海出‘白蛤’,饿死无刹甲。”那年夏天,六妗又来了,挑了两个竹编的大篮子,一双大脚把屋前的路踩得“啪啪”响。于是正在屋里忙着的母亲小声说:“你六妗又来了。”六妗来了,母亲便打发大姐、二姐陪着六妗去“讨海”,大姐、二姐心里头有些不乐意,那是因为无论讨多少,都是六妗的。母亲吩咐了:六妗大老远地来一回不容易,得多带些回去。每回看着六妗挑走两大篮子的“白蛤”,大姐、二姐都要生老半天的闷气。我们姐弟几个咽着口水,扒着灶台,用满含怨气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知道:其实我们也馋得慌。

  但六妗不知道。午饭后,六妗便坐在小竹凳上,很舒坦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便像阳光一样地摊了一脸,她很亲切地叫着大姐和二姐的小名,让她们为她捉头上的虱子。大姐松开六妗的发绳,“啪”地一声顺手用指甲轧死了一只附在发绳上憩息的虱子。六妗头上的虱子好肥,一只只挺着可爱的小圆肚,将头深深地埋在六妗的发缝或头皮中,翘着尖尖的小屁股。大姐、二姐一捉一个准,左右两个拇指盖一碾,一只只的虱子便被轧破肚子,成了粘在指甲盖上的虱皮。更多的是虱子卵,一串一串的粘附在发丝上,挤破时发出的“啪啪”声一样地响亮悦耳。太阳暖暖地照着,天上的云舒舒缓缓地走着,麻痒痒的舒爽从头到脚地漾开。六妗很享受地靠着,眼睛微眯,那神情,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明净……我们发现,六妗睡着了,甚至有了轻轻的鼾声。

  所有时间里的一切都会老去,六妗也会。六妗的孩子渐渐长大了,六妗也渐渐地老得没有了牙。就连我们自己也长大了,长着长着也老了。老得健忘,老得让记忆中的外婆山成了模糊的幻影。

  许多年未见六妗,听母亲说,六舅、六妗仍然养羊,只是不再养牛,却换成了圈养鸡鸭和兔子。于是我的脑海里便有了这样的画面:鸭婆大摇大摆地在门前踱着方步,有时也抽空拉下一滩稀屎,再用蹼掌踩出一个个梅花的印记;鸡公顶着红红的冠在井边的矮墙上单脚立着,做啼鸣状,“苍蝇树”让风吹着“簌簌”地落下许多苍蝇状的果实;兔子在满屋跑,有几只甚至就顺着楼梯跑上了二楼……

  后来,我还真就有几次在镇上的集市旁边看到了六妗。六妗蹲着身子,正在满脸堆笑地向人们兜售着她的兔子或是鸭公,有时也有红冠的鸡公。六妗头发已全白,稀稀拉拉地遮盖着头皮,脱掉了假牙的嘴说话时“嘶嘶”地漏风,只有那笑仍然透着孩童般的纯净。六妗的眼也花了,她一定看不到我。“六妗。”我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地叫了一声,时间恍若回到当年。

  据说六妗有了轻微的脑血管堵塞,医生说:可以适量地喝些红酒。试着喝了几次,六妗便有了心得,逢人便说起浑身舒畅的感觉——头不晕了,手脚也麻利了,困扰许久的各种病痛不适全不见了。于是六妗便泡了几坛酒,在屋里搁着,闲暇时便和六舅对坐着喝。有时不想生火做饭了,夫妻二人便就着花生或几块油饼之类的干粮,啜着酒,吧咂着滋润的日子。想来那一定是极其温馨的浪漫:六舅个性豪爽,生就的大嗓门,但在六妗面前却也细声细语起来。酒暖烘烘地上脸,天窗上漏下的点点阳光也是暖烘烘的,两只长耳朵的灰兔子顺着楼梯蹦上了楼,在六舅、六妗身旁温顺地伏下。灰兔子身上软茸茸的毛,就像日子一样地松软,光阴在婆娑的日影里显得那样温情。细瓷碗里的酒透着泌人心脾的香,将岁月笼罩得朦朦胧胧,仿佛一切都是昨日。于是六舅、六妗都有了一些醉意,将碗轻轻地撞出响来,苍老的笑声竟如孩童一样地活泼。  六妗的离去很意外。听远房的一个表哥说:那天,六妗像往日一样地喝了酒,脸红扑扑的,脚步和笑里都是酒的醇香。六妗顺着那条青石板路走,她已经听到了不远处教堂里的钟声,六妗是特意赶着要去做礼拜的。可是六妗忽然就感到心有些绞痛,六妗就蹲下来。远房表哥说,六妗当时脸色苍白,他就扶着她往回走,六妗走了一小段路便就有些撑不住了,身子直往下倒……于是我能想像当时的情景:夕阳很软,像缎子一样把七彩的光铺在那条青石板路上,六妗的身子渐渐后仰,软软地躺在夕阳的怀抱里。六妗身上的酒香沿着青石板路溢开,让涂抹在她身上的夕阳也有一份醉酒的酡红。教堂的钟声一下一下地敲着,六妗最后的笑容飘向遥远的天空,如晴空一样的明亮……

  六妗的葬礼在郭氏宗祠前的一块空地上举行,致悼词的是个和六妗一样老的老人,步履蹒跚,但口齿却还清晰:“……德高望重,勤俭持家……贤淑善良,相夫教子……”通过扩音喇叭传出的声音在外婆山的天空回荡。悼词里的六妗有些陌生,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生可以不同,但死可以一样,在悼词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完美。但我仍然喜欢不完美的六妗,我将思绪跳脱悼词的内容,去聆听扩音喇叭发出的回声在白云之间的回荡,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孩童一般纯净的笑。一种温暖的情绪裹挟了我,我的感官世界里满是夕阳的酡红和醉人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