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优美散文(2)

时间:2021-08-31

  像很多老年人那样,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种种磨难之后,我的母亲也因心脏的原因开始吃药。并非只有s这样天生的携带者逃不过疾病的侵扰,似乎每个步入老年的人,都逃不过心脏给予他们的困扰。有时想,这或许是一种惩罚吧,一种被忽视之后的报复,一种得意之后的真正面对,彼此明明在一起,丝丝相连,从无隔隙,却要反目为仇、顽抗对垒。我周围许多老人差不多都有冠心病,他们依靠药物维持着心脏的正常供给。来自电视节目和旁人的经验让他们对做心脏支架的步骤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她老早就做好了各种各样可能遇见的准备,并随时实践。仿佛有一些诡异的东西正在有序地敲碎我们的生活表壳,虫蚁般一点点钻进来,穿透并摧毁我们年长月久建立起来的信念。对于我们,母亲的病就是一只虫蚁,而对于母亲,病痛才是一只虫蚁。作为一个曾经的小学教师,她对心脏知识的了解非常肤浅,在她心里,心脏同样没有四肢重要,她也无法体验心脏在长久的时间中所受伤害的真实状况,她甚至觉得心脏跟手足一样,如果伤了,流血了,喝点药,不久会痊愈,大不了留个疤痕。于是她悄悄地减少药量,每天锻炼身体,假想中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健康的曾经。那天在外面花园里丢了钥匙,她一着急胸就疼起来了,马上去医院,被诊断为心绞痛。第二天转到心脑血管医院。

  第一次的真正靠近中,医院的小花园成为我最好的席位。对生命的恐惧和侥幸同时在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中呈现,像一些未说出的话,被藏在流水深处,但大家均心知肚明,从不说破。有意思的是,心脑血管医院就像一个聚集地,来自四面八方患有相同病症的人,不分年龄性别最终都会在此相遇,不止生同样的病,还穿同样的衣,吃同样的药,输同样的液体,戴同样的监控器,甚至吃同样的饭菜。生活的目标突然就开始转移,那些日常下担忧的事件也暂放一旁。似乎凭空有了一个坚实的依靠,一个拯救的天堂。他们之前的种种不适会暂时缓解,甚至因为环境的变换心境也随之转变,变得开朗平和起来。我的母亲在短短的几天里跟同病室的人异常热络,她准确无误地将对方的孝义话翻译给我们,不仅如此,她还对对方家庭的许多事如数家珍。表面上一切趋于更好,但在冠状动脉造影检查的前一晚,母亲还是辗转了一夜。之前种种,均成为最易接受和舒心的事,接下来才成为最担忧和最焚心的事。母亲虽然无数次地给我描述过做心脏支架的全过程,但当她真正要面对的时候,才觉得并不是件简单的事。那夜她应该是想了很多的,但她并没有提及。甚至过后我们问她,她都不承认想过。15分钟的检查之后她微笑着出来的时候,她更像被赦免的犯人,而非病人,那种轻松前所未有。她的心脏,又被好好地归回原位。她在病室里突然变得无比优越。接下来她所操心的,变成与她无干的人的工作和家庭。在营养食堂,她会跟不认识的人说话,话题虽然是从心脏开始,但常常要截止到另外一些事情上。在医院院子里的小公园闲坐,差不多都是中老年人,没有任何炫耀,亦无悲怆,大家像被孤立在此的亲人,都在安静地等待,有时毫无芥蒂地问询,从不回避。刚下过雨,天空碧蓝,对面二层小楼上插了些小旗帜,有人说那是要拆掉的标志,也有人说那是出租的标志,在等更多的人前来呢。

  大部分心脏有病的人的性格都很急躁、固执,母亲说,操心的事太多,所以心就病了。就像一个家具,你用它用多了,它就坏了。隔壁住着一个老乡,在别处听到家乡话见到家乡人的确令人亲切,恨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他。但好在医院提供很多相同的东西,大家便也跟陌生人般彼此相安无事。老乡的症状并不明显,只是心慌,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就建议转院了。在冠状动脉造影检查中被检查堵塞了90%,但他坚决不做手术。我问为什么,母亲说,这个人是做小买卖的,供了三个大学生,好不容易歇下来了,心脏却病了。现在要花大价钱做手术,他舍不得。临走时说我要把做手术的钱吃喝掉。心脏这个器官隐匿的太好了。

  母亲病室里来了新病友,刚40出头,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人陪护,也不见生,见着我们就说话,某一刻让我错把她当成了s。她自己开了一个公司,生意特别忙,最近上楼的时候胸口疼,原本来看一下,没想医生让住院了。她又说,没事情,我这么年轻,这么健康,再说我家也没有心脏病史,医生肯定是小题大作了。那以后病室里再没安静过。她的电话很多,能听出她的能量很大,的确忙碌,厂里家里大情小事都要她来定夺。偶尔有人来看她,也是一个电话把她喊出去了,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的新衣,红红绿绿挂在窗户和床头,每次护士来,总要强调一回衣服不能往窗户上挂,她说好好知道了,护士一走,她的衣服又在窗户上飘荡起来,母亲说,权当高级窗帘用了。上午输完药她就走了,说中午有饭局。周末不查房,她就在外面酒店住了。星期天晚上她回来了,闻到一股酒气。在卫生间里洗了好大一会,出来的时候脸上贴着一个面膜,一抬眼吓了我一跳。她是灵敏的人,看我如此反应,马上说外面太阳太大,防晒霜都不起作用了。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应该是她的公司,一个天然水晶厂,每年出口海外一部分又国内销售一部分。主要生产水晶奖杯呀,纪念品、水钻之类的,她换下来的衣服胸前有一朵水钻组成的花,她说就这样的。神情很陶醉。后来,她说水晶其实跟玻璃很相似的,水晶的手感清凉,玻璃的手感温热。如果拿着水晶对着太阳,能看到淡淡的横条纹路或者絮状物,而玻璃就比较混浊。你拿一根头发,把水晶放在头发上,透过水晶会看见两根头发。像一次陌生的旅行,我跟母亲听得津津有味。病室里廊灯和顶灯都关了,她开着床前灯,脸上戴着面膜的样子并未产生滑稽感,我能感觉到她的疲惫和兴奋,她像一个被点燃的火把,只有不断燃烧才有动力和意义。而我的倏忽出现s胸前的那条水晶项坠,紫色的暗影子里闪出一丝微弱的光。

  母亲就要出院了,上午我们办手续,她被医生通知跑步去,等回来的时候她便沉默了。原来是医生坚持要给她做造影检查,她说自己一个人,怎么做。母亲看她讪讪的样子,又联想到她呼风唤雨的能量,便以为她是个从不畏惧的人,就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很快就做出来了,也不怕。看着母亲的样子,想到之前做照影时局促无力的表现,我偷偷笑了。她的液体那天上午滴得格外的慢,或许是我的错觉吧,病室里没有她叫喳喳的说笑,时间似乎都凝固了。近中午,她的妹妹跟女儿赶来了。因为等化验报告,我在医生室里多呆了几分钟,正好赶上医生跟她妹妹说照影结果,断断续续听到说这已经不是想不想做手术的问题了,是必须或者能不能做手术的问题。我的心瞬间感到一种无从逃遁的疼痛。我看见了玻璃。像一种预言,一个注定,一切略显嘲讽意味的结局,原来都是提早就安排好的。那一刻,我真想返回病室对她说,为什么不开一个硅铁厂。  日子重新陷入到忙乱状态,一些过往经历被挤到一旁,母亲偶尔也会提起她,但我并没有跟母亲说那个午后医生说过的话。母亲从柜子里拿出老早以前买的水晶项链,当她戴到颈上的时候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局促,仿佛母亲的一些秘密在裸呈同时被隐瞒。母亲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就又开始大说特说她的腿。检查结果明明是腰锥尖盘突出,她愣说是检查错误,医生胡说,本是腿疼老往腰上扯。也不能反驳,说腿疼就治腿吧。买大把的药,又把按摩椅安装好。回到熟悉的环境,一切也就回到了原点。关于心脏,似乎大家又遵循过去的老样子,忽略它,遗忘它。s带了水果和牛奶来看望母亲,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两个经历了相同器官病症的人,谁也不提心脏。s说阿姨你的项链好漂亮啊。说这拿手去触摸那些摸得均匀圆润的小小的水晶体。母亲说,你那个大的好看。s低头看看胸前摇摆的水晶项坠,笑了笑。后来s又说,阿姨你要好好保养,吃好睡好,有事让他们做就好了。母亲说我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腿疼,不能多走路,连锻炼身体都成了问题。

  那首《玻璃心》里面这样唱:爱人的心是玻璃做的。或许,在我们的心脏健康并完全承担着身体负荷之前,它原本是一颗水晶,明亮,耀眼,温润、美丽、坚硬,温度适中,可是,当在我们不断给它增加负累,让它频繁地经受惊遽、担忧、狂喜、悲伤之后,它不得不因为无法承受的重压而开始呻吟、开裂,这时候它会渐渐演变成玻璃,带着一些均匀的浑浊、迟疑的钝觉,需要药物来不断加工和改良,增加更多人工的痕迹才能完存,但即便如此,它还是保持了易碎的品质。而一旦破碎,便难以愈合。阳光透过阳台上的玻璃窗射进来,母亲和s的原本青白的脸呈现出温暖坦然的橘色,一切似乎都是最好最安稳的状态。我想起之前写下的这几句:她说玻璃和水晶,说裙子和防晒霜,风在夜晚呼呼地唱,23点的夜,朦胧的走廊,冥寂无人,液体缓慢滴入无声无息的躯体,我们能感觉到心脏虚弱的跳动,在灯里,亮一下,灭一下,像水晶,也像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