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的角落散文(2)

时间:2021-08-31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嫉妒。“你们干嘛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楞楞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池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待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地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哪?准是你瞎胡编的……”

  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摆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譬如:“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史铁生:没有太阳的角落(2)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会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户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我们三个也都早早地就来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比一个早,而过去我们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角落的;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当我发现我们三个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的。情绪时,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觉的嫉妒造成的,我们都想和王雪多耽一会,一天八小时太短了!而嫉妒说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铁子和克俭竟吵起架来,无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年轻人啊,残废了。却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这个,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绝不是小说中那种高尚的情敌,正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来了——那是一道深壕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况还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间仅有的一点欢乐的同时,却在饱受着无穷痛苦的侵噬,这痛苦无处去诉说,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变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饰心灵的追求。

  铁子和克俭也都不那么早地来上班了,因为一个大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自打王雪来了以后,你们也都不睡懒觉了。”唉,他们和我一样,我敢打赌!

  王雪可真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缘故。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们和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看露天电影晚会。

  她举着已经买好了的四张票,说:“《玛丽亚》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爱看电影,”铁子说:“那样的电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们看《甜蜜的事业》,同时演好几部呢。”

  “我也不去,”克俭说:“甜蜜啥呀?甜蜜个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对我说:“散了电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吗?”我们同时问。

  她皱着眉,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们都同意陪她去了。因为能保护她,我有一种自豪感;铁子和克俭大概也是。

  小公园里晚风习习,凉爽,飘着阵阵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从架上这两只拐杖我就再没来过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这儿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欢歌笑语恍如昨日;这儿遗留着我少年时代的希望,不过已经认不出哪棵白杨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过一群即将去插队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朴素无华的诗句讴歌美丽的理想……可是后来呢?

  天还没黑,银幕前只坐了几个孩子,仰着小脸望着空白的银幕。

  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耐心?噢,他们会幻想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去填补空白的银幕。他们还太小呢。

  铁子和克俭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来。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

  “你别笑,将来你也那样。”我不知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雪满脸绯红。“去你的,我才不呢……”她嗫嚅地说。

  唉,还是别想这些的好。

  可是铁子又冒出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王雪,你跟我们在一起走不嫌寒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