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终点城市到起点城市散文
一个城市是起点,另一个城市是终点。光阴荏苒,是终点的城市还是终点,是起点的城市还是起点。
两个城市都有极冷的冬天。
作为终点的城市,它的冬日天空一直笼罩着浓重的煤烟。街道两边有很多的烟筒伸出来,崭新的闪耀着灰白的寒光,陈旧的乌黑破烂惨不忍睹,随时都有可能解体、跌落。无论新旧,烟筒里都有黑褐而粘稠的煤焦油渗漏出来,有些吊着玻璃罐头瓶子接住,有些不这样做,任由又黑又黏的煤焦油直接滴沥到水泥街道上。冬天的街道上常有脏污的雪泥,滴落煤焦油的地方就更加脏污不堪了。
雪泥是人的鞋底和驴的蹄子踩成那样的。乡下人进城来,都穿着高筒的毡靴或胶鞋,鞋底上带着厚厚的黄泥。毕竟到城里的街道上了,他们中的一些大抵知道要适时地磕掉鞋子帮、底上的泥巴。但泥巴还是被另一些不注意泥巴的人用鞋底带来带去,结果,黄泥巴在城市里还是无处不有。冬雪很厚,泥巴很多,在冬天,那个城市宽阔平坦的水泥街道事实上变成了雪泥裹挟和煤焦油污染过的。
城市及其周边乡村盛产毛驴。冬日驴闲,多在街上随意游荡,寻找可食的东西,或者游戏。有时候,街上居然出现人驴参半的景象。也有人少驴多的时候,那一定是夜深以后的事情了。看习惯了,人和驴子也就是大致相像的活物。
驴子们的蹄上都钉有铁掌,那时候人穿的皮鞋也流行钉上铁掌。人和驴子混合在一起从街上走来走去,都发出“叮呱叮呱”的响声,响亮而清脆。人和驴子在街上熙来攘往,通常很难区分到底是人的脚掌声还是驴的蹄掌声——也无需区分,反正,不是驴子的就是人的;避让也行,不避让也行,街道还算宽敞,不是太拥挤的。性急的人或驴子总会瞅准空档抓好机会向前迈进继续赶路。驴子的性情还算温和,也有很强的仆从意识,有时候就和人以相等的步速比肩而行或者紧随其后——驴子们显然习惯这样做了——大家踩出的响声一样干脆而明确,人也习惯了。没有人觉得人驴同行没有什么不妥。
有时候,驴子们就忘乎所以地跟随我们向校园走去。看门的小老头儿就厉声喝止:“把驴带进来干啥呢?要给它们管饭吃啊咋的?简直吵死人了,叮呱叮呱的!”我们才恍然大悟,就哗笑,然后带着惬意的笑声一哄而散,把几只驴子留给小老头儿往外轰赶。他对此好像总是极为不满,等我们走出很远了,还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狠狠的话甩过来:“这些驴家伙些!”到底在骂驴,还是在骂我们,总是不好确定,但我总为他巧妙的一语双关式恚骂方式心怀几分敬意。习以为常了,我们也不跟他计较这些,即便大家心里都清楚其实他在借驴子诟骂我们。我们当然冤枉,毕竟,那些驴子总会不请自来。小老头儿也着实不易,同样的事情他一天要处理若干次,而我们也是相当的少不更事不拘小节。最后的责任似乎应该归结到驴子身上——谁让那些家伙那么粘人、对人总是俯首帖耳呢!
一个外号悄然广传,许多人开始背地里叫他“驴拦杆”。
最难应付的是冬日里出早操。据说校方考虑到让我们磨练意志也变相取暖,不做操,只进行环城长跑。
天未大亮,环城路上差不多只有自行车和驴车。骑自行车的人遇到如此庞大的晨跑队伍不得不推着车小心翼翼地擦边缓行。但拉车的驴子就没有那么通情达理了。最难防备的是迎面而来的驴车。没有路灯,排头的人仅凭感觉摸索前行。晨跑队伍脚下的铁掌声是震耳欲聋的,迎面而来的驴子蹄声那么微弱,他们怎能听得见呢?人和驴子就撞上了。驴子受惊,打着响鼻大尥蹶子。耳聪目明的.人很快躲闪开了,因为早起而感到憋屈以及还想着心事的就和愤怒的驴子乱作一团。好在驴子拉着长长的板车,它愤怒的后踢动作从未伤人,结果总是驴子夺路而逃,要么义无返顾地掉头跑回去,要么横冲直撞误入路下驴仰车翻。
赶驴车的就扯直了嗓子破口大骂了:“这些驴家伙些,眼睛都长到驴沟子上去了啊?这些驴家伙些!”
并没有“车祸”那样的大事,即便有伤都是很轻微的,都犯不上闹到商量医疗费用的地步,确乎也应该感谢那时候人心的平淡率真和人的身体超强的自愈能力!
最难熬的是星期天。只供两顿饭。街上雪泥粘重脏污不堪,野外白雪皑皑早已无路可行。灰天白地像沉睡一般安静。天越冷,空气中煤焦油的呛人气味儿就越加浓重。集体宿舍不供暖,我们或者拥被捧读,或者扎堆儿打扑克,聊天。早前听说那个城市的冬天是极冷的,我们在第一场雪后并不觉得。待至后来下雪的日子越来越多,雪下得越来越大,毕竟是冰天雪地了,传说中的峻厉终于变成声色俱厉的现实,而冬日的周末又是相当的无聊,仅有的休息日便成了最难过的日子。
在我看来,那个城市总体上就是一个烧煤的大铁炉子,我们仿佛在炉子边沿上蹲着,煤气很浓重,但我们必须那样蹲着,缩成一团,并且真像在烤火一样向前伸出手去。冬日漫长,那个火炉好像并没有充分燃烧起来,我们只是在呼吸炉子底层冒上来的煤气。传说中的奇冷果然让我们难以招架了,我们不得不相信,那真的是一个寒冷的城市。
当然,那个“炉子”终究会有烧到旺盛的时候,而那时一定是风狂雨骤的夏天。煤焦油的气味没有减弱多少,但城市的酷热在我们又是另一种折磨了。
我们离校前,学校正在盖一座楼房,要运进大量水泥预制板。那时候那个城市很简单,简单到负重和运输主要依靠驴子和驴车。夏天多雨,路面湿滑。学校大门口有一段上坡路,很光滑的水泥青光路面,竟成了赶驴人和驴子们的一段险途。驴车很长,车杆也长。驴在前,人在后,都在两根车杆间往前用劲。到了门口,驴子屡屡滑倒,双膝着地,它们的膝盖都是血肉模糊的。多数时候驴车上不了那段坡路,解决的办法是同路的赶车人互相帮忙推车。打此以后,在我的心里,戏剧性的驴子就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悲剧性的影子,许久许久,我都忘不了那些驴子。
真要离开那个城市了,才发现时光和梦境具有同等的加速度和压缩力。当我对发生在那个城市的一切尚未完成梦想与现实的区分与整理时,我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作为起点的那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