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看着别人拼了命地跑向厕所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因为我在很多年前都已经学会了管制自己的泌尿系统。对我来说，生存的基本需要，远比其他的欲望重要的多。

　　4

　　未来什么样，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没有必要。人生充满了无数的变数，我们会在什么时间遇到什么人，说什么话，一切都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

　　雨季，没有太多的思索，从天际到地面，都已经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狂奔的雨点在地上使劲地砸着，我听见了大地的疼痛。

　　打湿的衣服真重，打湿的背篓更重。在这个夏天，恐怕只有背篓里面的洋芋开心的。拜托了泥土的束缚，它们可以骄傲地展示自己并不苗条的身躯。外面长满了青春痘的洋芋们，都有着水嫩水嫩的内在。我讨厌它们的外皮，可是我却迷恋它们的内在。

　　地边有一棵很大的枫树，我曾经在上面刻下过我的名字。可能因为留恋大地的缘故，它的枝桠没有像它的同类那样，用尽全力向天空伸展，相反，每一根枝桠的末梢，都向地面低垂着。

　　家依旧很远，背上的背篓却越来越重，力量强大的雨滴不断侵袭着我的眼睛，视线模糊。借着记忆，我挪到了那棵枫树的下面。这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外面的雨铺天盖地，而里面却只有偶尔挤进来的几滴，就连地面都还是干的。风起了，雷响了，闪电划破天空，忽然记起老师说过，树是导体，打雷的时候，大树下面是最为危险的地方。迅速地离开，因为我害怕那种被雷电击中后，化作一堆焦炭，在我看来，那是人世间最难看的死亡。

　　父亲没有来接我，虽然我一直在等。很想扔掉身上的重负。不是因为它的沉重，而是因为肩膀传来的火辣辣的疼。脚下很滑，蓬松的浮土，在雨水的搅拌下，像极了黏稠的浆糊，当然这是对我的鞋而言，可是对它曾经附着的石头来说，却是一种即将游离的存在。

　　我不记得摔了多少跤，只记得回家的时候，连我的头发上都是泥浆。

　　父亲是因为房子漏雨，在家收拾房子，所以没有来接我。他以为我会扔掉洋芋空手回家的，可是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对于到手的庄稼都是那样珍惜。

　　已经到手的，怎能轻易舍弃。参加工作以后，我的思维依旧是农民的思维，对很多身外之外，一旦得到，我都不会轻易舍弃，因为我知道前面的过程，就和我们当年栽种洋芋一样，需要一段漫长的'等待。

　　5

　　我是易怒的，虽然我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对于身边的很多事情，我早就习惯了无视，可是，在我的内心依旧充满了愤怒。于是，我以远离的方式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抗争，也不附和。

　　很多人都说，我对外部世界过于冷漠，我的一张臭脸总让人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也有人说我不谙世事，不懂得随波逐流。其实，我也是一个需要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抛去我对文字的偏执，我也需要吃饭，需要排泄，和身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夜晚，在老师的催促下，宿舍的灯灭了。可是，青春期热情过剩的我们却丝毫没有睡意。

　　那个时代，我们没有爱情，没有情书，也没有可以谈论的女孩。我们相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于是，我们开始彼此规划未来，不知怎的，我们的规划变成了彼此挖苦。许是因为自卑的缘故，我比别人敏感得多。一句不经意的玩笑，令我勃然大怒，随手拿起宿舍顶上支撑顶棚的竹棍，就向同学抡了过去，手起棍落之间，同学抱着脑袋趴下了。我也被其他同学摁倒在了床上。在大家的劝慰下，我们没有打起来。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那一棍抡在了同学的耳朵上，幸运的是，同学感觉到棍子的时候，头稍微偏了一下，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这样的夜晚来回忆青春期的那些糊涂事了。

　　红尘纷扰，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我们每一件事都是暴力的方式来处理的话，我们的世界恐怕早就成了战场。

　　于是，我把内心深处的愤怒掩盖起来，把愤然变成了冷然，把拒绝变成了逃避，低着头，只看着脚下的路。

　　6

　　夜晚，我现在居住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车流与我们无关。

　　肮脏的路边小店，老板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擀面。我们看见了他遮遮掩掩的动作，可是我们假装没有看见。毕竟那天晚上，我们不吃面。这是唯一一家在我们没钱的时候，仍旧可以吃饭的食堂。老板好像不害怕我们会欠钱不还似的。

　　周末，恰好是我的生日，几个朋友聚在了一起。

　　一碟花生米，一盘土豆丝，在家清炒小白菜，是我们全部的下酒菜。我们都来自农村，空空如已的腰包不可能让我们奢侈。

　　冒着气泡的廉价啤酒在杯子里面渐渐模糊起来，我看到大家的嘴巴在上下舞动，可是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他们倒下去之后才能倒下去。

　　脑袋越来越重，我的脖子都快要撑不住了，我伸出手，想让小伟扶我一下，因为他没有喝酒，是我们几个最清醒的一个。可是当我感觉到触碰到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使劲睁开眼睛，我才发现，原来我把一个女孩的辫子抓到手里了，她正张大嘴不停叫我放手。

　　跌跌撞撞往学校走去，街道中间的车辆纷纷避让，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嘴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放肆地吐了一会儿，感觉舒服了好多。

　　抬起头，我发现月亮依旧在最高的地方。空气中除了我呕吐的秽物的刺鼻气味，竟然还有这淡淡的花的香，不过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迎面走来几个人，把我搀回了宿舍。路面很不平，我的脚老是碰到一些硬物，脚趾生疼。再一次抬起沉重的眼皮，我看到很多人都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没有人看我。再一次抬头，发现月亮已渐渐偏西，不经意间，青春时节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从我身边溜走了一大半，就像身边走过的那些人一样，就那样走过了。

　　7

　　我走在前面，母亲走在后面，我背着被子，母亲为我背着锅碗盆瓢，我们去工作的学校报到。

　　母亲一直在说，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我要去的地方，是怎样一个世界。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的生活将要改变，我要学会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洗衣自己穿。我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教育孩子的老师了。　　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怀念，一切都注定好了。

　　走到半路，在领导的安排下，有学生来接我，母亲便回去了。和领导一起走了好远，我回头想看看母亲走到哪儿，忽然发现，母亲一直站在我们分开的地方，眼睛一直盯着我去的方向。

　　很多年后，再次响起当初那个场景，我开始恼恨自己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跟母亲说。看着自己养育了十八年的孩子，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了家，在母亲的心里，就有了一份永远的牵挂。就像，儿时我们把纸船放在河里一样，既希望纸船可以飘的很远，可是舍不得看着它离开。

　　夜已深，天空没有星星。黑色的幕布下，是我永远无法读懂的存在。

　　只是，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那个叫做青春的物事，早已离我而去，因为我的这颗被现实所污浊的心脏，早已不是她想要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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