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逝去的冬天散文(2)

时间:2021-08-31

  三爷搂着一个堆满包谷面片片的大老碗,蹲在门口的石磨上大声地吸溜。三婆端出来一碗葱花,给他碗里拨,三爷嫌少,嘴里嘟嘟囔囔。三婆说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让你一个人吃完这一碗葱花不成?三爷叹息一声说,人家毛主席,怕是一顿饭就调咱一家子的葱花哩。刘二爷站在他家门口笑了:人家毛主席才不吃葱花哩,南方人吃米饭,不调葱花。他老人家一个月就要吃一回肉哩。

  太阳消失在烧炕的烟雾里了。四周的天幕更低地垂下来。三爷坐在门口,咚咚地剁他从山上挖的干柴。他家的门口,干柴总是堆得天高一般。他只穿一件夹袄,腰里紧着的大腰带将他裹成一块干枣儿。三婆让他把炕烧得热些,说后半夜总是凉。三爷头也不抬,翻了一下眼睛,——你要干炒么?斧头深深地扎进柴墩子里,半天拔不出来。三婆将一盆恶水狠狠地泼到粪堆上说,老头子的,你一辈子也没说过一句人话!

  春天,是父亲在我家后院的那片土里,一镢头就挖出来的。那片土下面苫着一层苞谷秆儿,挪开包谷秆,一堆的白萝卜,像胖娃娃挤成一堆,叽叽喳喳地。个个的头上带着绿莹莹的缨子。要蒸年馍了,这些萝卜,将被切成丝,剁成馅,包包子。婆将屋里那些剩余的寒气都包进了包子里,放进热气腾腾的锅里了,房子里便弥漫了更多的温暖。当热乎乎的包子端出来的时候,窗格子上那些红蜡纸剪的胖娃娃,一直流着口水看着我。

  三爷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双黑脚板淹泡在三婆焯过萝卜的一盆热水里。水烫,三爷的嘴里就嘶嘶地吸气。三婆说,萝卜水洗脚好,不皲裂子。

  三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三爷走了。嘈杂的龟子(渭北方言:唢呐)声里,刘二爷一直站在三爷的灵堂前。亲戚们轮番在灵前磕头祭奠,刘二爷将那些人的头深深地按下去,又将浓而芳洌的酒倒在盅里,递给祭奠的人。嘴里不停地叮咛三爷的几个儿子:不要忘了给青油灯里添油;他胆小,甭让他摸黑;当年我俩一路天不明拉骡子去山里驮炭,后面有条大狼一直跟着,还是我赶跑狼的!记着黑来守着,不要叫他害怕。末了,刘二爷长叹一声:往后,再也没有人和我斗嘴了!言毕,老泪和着鼻涕,将他的那撮山羊胡子粘成了一股粗绳。

  三爷的葬礼,在隆隆的炮声中拉开序幕。八口龟子的喇叭口,齐刷刷地对着天空,吹奏出凄凄哀哀的曲子,惊飞皂角树上一群的红嘴鸦,呼啦啦地飞向东坡的柏树林里。村里的青壮年,全都聚集在三婆家门口。队长喊一声“悬灵!”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抬起三爷那披着红被面的灵柩,又轻轻地放在两条长木凳上。龟子的声音更猛烈地响起,锣鼓手也更卖力地敲打着铜锣和牛皮鼓。铜锣的声音,清脆激越,震得门口的楸树股枝哗啦啦地响。牛皮鼓的声音,如连续的闷雷,从天空碾过,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与铜锣的声音,龟子的声音,相互倾轧,反复交错,将楸树周围的空气,烘托得热烈而又庄严。

  三爷的两个儿子,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来。为首的老大头戴麻冠,身穿白孝衫,左手扶着头顶上的一个瓦盆,右手提一根缠着白纸的桐木棍子,两只眼睛红得像烂桃。他将桐木棍子放在地上,跪在三爷的灵柩前面,又“叭”的一声,将头顶的瓦盆摔烂在地上的火堆旁边,两条麻织的披肩就垂下来了,在火焰的扇动中摇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前,燃起一堆堆的谷草。霎时,火光冲天,烟雾升腾。围观的妇女们,希希嘘嘘地抽着鼻子,又都揉了眼睛背过身去。三婆直直地坐在楸树下的石头上,闭了眼睛,如石像一般。

  酸枣手里举着“玉女迎进逍遥宫”的泥塑玉女,她的哥哥怀抱“金童引上天台路”的泥塑童男,从屋里跑出来。金童玉女身上纸糊的花花绿绿的衣带,就被风吹落在地上了。队长又喊一声“起灵!”人群呼啦一下就乱了,却又都闪出一条路来,站在两旁。小伙子们将三爷灵柩下的木杠子高高抬起,火红的被面,便如在天空中漂浮的一片红云,被热烈的空气簇拥着,向前快速移动,人们的脚下就飞跑起来了。三婆的眼睛猛地张开,睖睁地盯着远处的河岸,大声说:“你老怂享福去了!”说完,又闭上眼睛,如前一般,端坐在楸树下的石头上,动也不动。但我分明看见,她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下来,滴在她的衣襟上。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长长的黑蛇,沿着白雪覆盖的山梁,一直蜿蜒上去。龟子声声不息,在柏树林子里穿行,将树梢上的雪震得扑簌簌落下来。

  多年以后,东坡的那片乱葬坟里,刘二爷的坟茔,和三爷的坟头,相距不远。刘二爷的坟头上,两棵松树,青葱浓郁。三爷的坟顶,覆盖着一片麻黄。刘二爷的坟前,大片的芨芨草,发白干枯,在风中摆动,如他的胡子。他还在说话,他正和三爷斗嘴哩,要不,芨芨草为什么动呢。三爷的坟头上,两棵小柏树,没有动。他说不过刘二爷,干脆闭了嘴,不言传。

  三爷的坟前有几颗橘子,那是酸枣放的。我见到她了,就想起三婆坐在太阳底下,干枯的手指,抓着一把篦梳,给她刮头上的虮子。她的头发深厚,篦梳就卡在头发里。三婆使劲地拉,她呲牙咧嘴,低着的头就一下一下地抬起来。我看到她如酸枣红的脸来。如今的酸枣,已经变成一颗滚圆的胖枣了。她请街道的裁缝,给三婆做了一件红棉袄,盘花纽扣,滚边镶绣。三婆还住在三爷盖的老房子里,没有和任何一个儿子在一起。那房子的顶上,瓦有空隙,夏天下雨的时候,渗如滴露。三婆穿着红棉袄,没牙的嘴张得老大,一直笑。她粗糙的手在棉袄上摩挲,发出细碎的声音来。酸枣说,她生了三个孩子,费事得很,不听话。两个都不上学了,在外地打工,老三成天也不好好学习,总是偷着去街道的网吧上网。

  四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曾经的,逝去的冬天,都被父辈他们泡进黝黑的铁壶里,溶化在那一汪熬得黑红的砖茶水中了。铁壶下的火堆,多年的冬天里,也一直吱吱地沤着青烟。那一股股的青烟,缓慢地飘向院墙外的天空去了。

  那些山顶的积雪,白得耀眼,久久不肯消融。

  那些冬天很寒冷,那些冬天也很温暖。【那些逝去的冬天散文】相关文章:

1.致那些年逝去青春散文

2.那些逝去的日子散文

3.写给那些逝去的人散文

4.那些逝去的美好散文

5.那些曾经逝去的美好伤感散文

6.那些逝去了的岁月散文

7.那些逝去的时光作文精选

8.那些逝去的六一作文

9.听那些逝去的声音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