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走来的路散文

时间:2021-08-31

回眸走来的路散文

  扭转身朝我来的那条路望去,心骤然间搐紧,眼中有潮湿、迷蒙的雾水漫上来。

  那是一条太行山中屡见不鲜的乡村山路,只比那些青山留痕的山径野道稍微宽了点,可走独牛独驾的牛车与平车。远远望去,取斜线由高向低的跌落下去,扭曲出或大或小或陡或缓的弯曲起伏花样来,酷似一条灰色的丝绸带子在风里飘荡。但是不管风刮得多大多猛,都不会将它卷了去,因为它的一头拴牢在山脚下我那房舍散乱的村子,一头被高高山梁上日本人侵华时修筑的狭窄公路紧紧压住,就那么晃晃悠悠地飘。于是,我那小村子便和外面的花花世界有了各种各样的牵连,人和被劳役的牲畜这些活物,都被这条灰色带子拖来拽去。

  刚有了朦朦胧胧意识的时候,我便睁大一双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却又颤颤惊惊的眼睛,打量这条好像从云端飘下来的灰色带子。带子的那头究竟连接着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感到那带子向外的每一步,都很诡秘,都很危险,都会让我失去母亲、奶奶这些大人的庇护,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但是那一次我终于踏上了这条带子,跟奶奶到邻村的二姑家里去。斑斑驳驳的记忆里,路两侧的山坡满眼都是新奇风景,花草那么葱翠那么鲜美,蚂蚱在路面蹦跳,蝴蝶飞来舞去。还看见了一只蓦然蹿出的野兔子,三蹦两跳就没了踪影。突然,捣鼓着两只小脚费力走路的奶奶站住了,一把将我扯到她的身后,惊恐地朝路的上方张望。我抱着奶奶的腿顺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只苍灰色的“大狗”虎坐在坡顶,一双竖着的眼睛直勾勾地朝我们打量,须臾站起身慢慢向我们这边走来。奶奶顿时面如土色,赶忙拉着我往回返,边走边回头张望,把我的手攥得生疼生疼。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害怕,问奶奶为啥不去二姑家了。奶奶说咱不去了,回去!返回到村口第一户人家时,惊魂甫定的奶奶和一个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奶奶”诉说,在坡上遇见了“狼”。我生平第一次抽象、形象叠合地知道了“狼”这样东西,知道了它残害生命的可怕,是足以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灾星。

  这条灰带子曾经像拉开的弓弦一样把我弹射出去。那是因为父亲曾是一个军人,转业到太原钢铁公司下属的医院工作,母亲带着我和仅一岁的妹妹到父亲所在单位去做“家属”。现在想来我或许不是个凡品,有着对很小时候的清晰记忆和超出同龄儿童的理解力。我清楚记得穿着开裆裤的我在大人视线内玩耍的许多事情;记得学校老师领着十多个学生唱着“嗨哩哩啦啦嗨哩哩啦”到我家来“慰问军属”,他们一走我竟然也能依葫芦画瓢和他们一样立正,背起手唱“嗨哩哩啦啦嗨哩哩啦”;记得昏暗的早晨大伯用绳子把我拴在毛驴上,送母亲和我、妹妹到高岭上的公路去乘长途汽车到父亲那里去;记得父亲给我买回了石板教我写我的乳名,第二天早上父亲再测验我时,我一笔不差写出来,父亲喜不自禁地对母亲说:“小东西,还行!”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上幼儿园小班、大班之前。升入小学三年级,我已不满足小人书的诱惑,能看懂父亲速成初中语言课本里的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岳飞枪挑小梁王、鲁达拳打镇关西、聊斋白话故事蟋蟀、鲁迅小说铸剑等,并可以绘声绘色讲给发小们听。可是“六二压”时父亲却执意返乡参加农业劳动,我又被这条灰色带子拽回隐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家乡来,注定了我此生必须走一条异常艰难的人生之路。

  在村里读完小学,必须通过灰带子的其中一截,到邻村读寄宿制的高小,以后又到十五里外的一个古镇读初中,都是一星期回家一次。那时,饥饿是常态,勿论糠菜不舍瓜果,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是想法子塞饱肚子。于是每个周末,与几个同学以比往学校走时快一倍的速度,从这条带子上匆匆赶回,直扑家中。我知道扳着指头数着日子的母亲,会一如既往在火台后面给我留一碗热饭,好安抚住我像安装了一台小钢磨一样快速消化的肚子。高小一毕业,六个同村同学中的四个就留在了灰带子的这一头,终年钉死在黄土地里。以后再见到他们时,脸被毒日头晒得黝黑,人木讷得和山上的石头一个样子。他们或许就是我将来的缩影,心里不由就惶惶然起来。

  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深深埋下了叛逆的种子,秘密谋划着有朝一日离开被大山团团围裹的村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打拼前程和人生。这一念头愈久弥深,以致成为我一个坚定不移的梦。可是出入村子的那条灰色的带子,要拘扣我的欲望更加强烈与执拗,初中一毕业,便不容分说将我绑捆回村,逼迫着我像留在村里的那几个同学一样,在黄土、石头背景的舞台上扮演一个农民的角色,整天一头拱在黄土地里侍弄庄稼。偶然也从那条灰带子上走出村子,不是挑着吱吱呀呀痛苦呻吟的担子,就是赶着太行山区特有的那种笨重的铁轮子牛车,车轴与木质的吊轴摩擦,发出吱呱吱呱的尖锐噪音,空谷传声,远播群山。

  这是一个崇尚汗水和气力的地方,不看好谁肚里装了多少墨水。你说你多上了几天学能说会写,说你识得简谱还会摆弄几样乐器,会打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有用么,能在年终结算时多得几个工分和分红,还是能多领一些劳动日补贴粮?不能的话,统统是虚风浮浪、中看不中吃的勾当,趁早收拾了撅起屁股去苦做苦受,否则就是“肚大肋条稀,吃多没力气”的稀松软蛋,大姑娘连多看你一眼都不肯,就等着打光棍吧!当然,有点文化也无妨,充其量能记了自己的工分,打了算盘代人写了书信,足矣!作为那时比较稀少的初中毕业生,竟至于成了提不得枪上不得马的次品!别无他法,下狠心改造、转型吧,脱皮掉肉拼了性命也做一个力气、勤劳型的农民,以此改变村人的成见,树起在村子里做人的脸面与尊严。

  劳累是当然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从疼痛打磨到不疼痛,直到熬磨成一个地道的庄稼把式,需要许多许多透支性的力量与汗水的成本。于是终年四季就是一个感觉,累!常常不由自主就羡慕那些四条腿的牲口。它们虽然是畜类,也是被劳役的对象,却比我尊贵得多,使役它们的人不但打不得(最少不能打出伤痕来),拉车上坡还得给它们助推。它们是生产队的宝贝,不光村干部疼着宠着,还因为都下户喂养,饲养户更关注它们的身上是否被打出了伤痕,是否出汗多。这些牲口于农闲时便可以歇着,做一个站着入定或者卧地闭眼反刍的禅者,即便农忙时候,也是早上和上午出工,下午便可以在树荫下参禅悟道。而我作为一个高贵的人,不仅一天到晚不是在扁担下压着,就是黄土垄上熬那一天10个的工分。于是不由便仰天长叹,咋就偏偏披了张人皮,而没有混成一个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