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镇边缘的日子散文(2)

时间:2021-08-31

  我懂苏克兰说的。他说过,他还赖在学校,就是因为他不想过早地面对不想面对的生活。父亲留给他的东西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做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我“赖在”学校为了什么?有时候,我会为这个问题思考上一整天。

  在破院子上头的半山腰上,看着日渐生机的小镇,我不想走近它,但我的人生已经与他息息相关了。母亲说:来了,就放手去面对吧!的确,我没有权利不放手去面对,这于从山里走出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个机会,更是踏着父辈们的脊梁,才能走到小镇来。

  我在苏克兰说得最迷茫的年纪,慢慢地吞咽着带着苦涩的坚强。它来自内心,也来自每天清晨母亲的脚步里,还有父亲身上的味道……

  父亲来了。还未走进院子,我便闻到他身上特有的羊腥味。父亲破旧的蹦蹦车上,带着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小羊是送给母亲的。

  母亲说,今年雨水丰盈,后院山根下的草垫子像绿毯一样,让人着迷。如果不养两只小羊,真是太浪费这一坡地的山草。

  父亲很少来小镇。他每天围绕着的日子,就是村旁的几座大山,他和他的羊群是那大山里移动的风景。我可以想像,从山根到山顶,从日出到日落,父亲单薄的身影裹在羊群里的寂寞。父亲说,等他用脚量完这里大山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人生便也走到了尽头。我懂得,父亲是要奋斗一辈子的,哪怕只是和一群羊。

  母亲将小羊拴到院后。父亲嘴里吐出的老旱烟的味道,和他身上的羊腥味混合在屋里、院子里。我像犯了错误一样,坐在板凳上。第一次,我觉得自已身上的香皂味是一种罪过,就像当初,将母亲拖到小镇时的那种罪过心理。母亲说,她不能保证每天让我吃得可口,但是,她能让我每天都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别人面前,这也是一个山里人的形象。

  然而,在我的眼里,山里人的形象就是如父亲一样。

  可能整日里与羊群相处,父亲的性格是木讷的。父亲靠在墙上抽烟的样子一直维持到母亲拴羊回来。

  父亲说,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书读成什么样子才算是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在山里孩子羡慕的目光里走出大山,再回去,我要让他们用羡慕的目光看着父亲。

  父亲走的时候,天上已经出现了星星。那个白墙里的院子灯火通明。母亲踩着她断了半个鞋底的布鞋,将父亲送过白墙。父亲的蹦蹦车在前面“通通”的响,母亲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我站在坡坎的院门口,泪眼朦胧。这一幕,在我去乡里读书时也发生过。只是,那年,父亲赶着的是毛驴车,我坐在车上,抱着母亲做的毛皮褥子。

  父亲走后的晚上,母亲的屋里多了两只可爱的小羊。我在寂静的夜里奋斗着青春,耳朵里,响着小羊们奶声奶气的叫声,还有远处飘来得似有似无的钟声……

  我对苏克兰说,我真想做父亲圈里的羊,在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还要敢于将头颅放在屠刀下。苏克兰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他已经忘记血流满地时的恐惧,那些景象麻木了他的世界。但是,如果我将头颅放在他的屠刀下,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苏克兰懂我,我也懂苏克兰,然而,我成不了一只羊,苏克兰却会成为一名屠夫。

  屠夫。这个称呼很难与眼前光鲜的苏克兰联想到一起。我看到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东西,有些幽怨,有些彷徨,像母亲后山坡上的小羊。小羊的命运就是围着那棵纤细的小树打着转转。苏克兰说,小镇就是拴着他的那棵树,而父亲就是那根绳。

  我不知如何劝慰苏克兰,只能说,有绳子拴着也是一种幸福。苏克兰用他惯用的语调大笑着,然后用手点着我的胸口说:“我们是两只羊,我,等待宰割;你,是自由的。你能跳出这小镇,跳过相连的山脉。”

  那天夜里,我计算着和苏克兰道别的日子,也计算着父亲圈里的羊羔。我不愿意让父亲、母亲背负更沉重的付出,但是,他们已然背负上了。从我落于这块土地,他们便背负上了。我只能祈祷,父亲永远踏不尽他的大山,母亲的脚步,永远量不尽她山里的院子。

  夜里的风,一阵阵呼动着破窗子,一丝丝熟悉的钟声在风中流动着。我的眼前,浮现着那座绿色的屋顶。这声音总会平息我内心的焦躁——一步步走向战场的焦躁。

  我极期待小镇的日子快点走到尽头,期待在骄阳似火的七月,进行一场酣畅淋漓地拼搏。这样,父亲在羊群里的身影会不会挺拔一些,而我,也不会辜负母亲那碗洋芋面里的辛苦。

  七月在悄悄靠近。我极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又害怕它的到来。

  白墙下,我的脚步变得细碎,母亲的身影在日头下久久不肯离去。丁香花谢了,代替紫色的是一丛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盈盈绿色。

  街口,苏克兰照常蹲在那里等着我,只是,他的手里不再拿着木棍比划什么。他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地上,地上只有一朵叫不上名字的野菜,被人踩得痛苦地匍匐着。

  我没想到苏克兰这么早就和我道别——真正地道别。距离实现我人生梦想的日子很近了,我不希望我惟一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放弃。

  苏克兰说,有时候他真羡慕我,有一个为送我走出大山的父亲,有一个在我背后永远慈爱着目光的母亲。我说,我还有十几年洋芋面和只有脚指清楚的窘迫日子。

  “那又怎样!我宁愿过那样的日子。”苏克兰脱下他身上那件奶白色的外套扔到我身上,“让你爸把羊送到镇里,我给他高价钱。”

  我抱着那件上衣不知所措。在这个小镇上,我和苏克兰从街口到学校的距离,已然走进了彼此的内心。看到他在街口的身影,我的心里会格外踏实,就像每天我听到那丝丝钟声,心里就会异常宁静。

  “钟声?”苏克兰惊奇地看着我,“哪来的钟声?小镇上从来没有响起过钟声!”

  我愣住了。没有钟声,那我每天早上、晚上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那声音,就是钟声,丝丝入耳,直入人的内心。

  苏克兰走了,他扔到我身上的外套,散发着我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