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母亲散文

时间:2021-08-31

  对母亲的书写,已经使我难以看清时光的影迹,在愈益暗淡的黄昏,那盏橘黄灯光下趋向于静止的冥思的面容。我像隔着几条大街,从黑色的层叠的屋宇下,看见她在窗前走动,我像个来自银幕外的观众,看见她在故事中,在伤感的默片般的银幕上演绎她的生涯。这份仿佛偷窥般的冷静和客观,并不使我感到羞耻。是的,在母亲面前我从未感到过羞耻,她的眼眸总是在告诉我,对我的默许和鼓励。

时光中的母亲散文

  忽然有一天,我感觉母亲很老了。这种感觉在我很小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萌芽了。同时,我在一个秋风吹起的傍晚,看着地上的树叶和灰尘,被吹的老高,逆飞的麻雀身上的绒毛往后倒伏,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垂悬在头顶上,风触摸着肌肤有着明显的寒意。我突然感悟到时光,我觉得自己是站在时光中,就像站在冰河中的马驹,能够感受到的一种寒冷。我突然想到人的衰老——想到母亲,感觉她正在老去。我站在上街家门前的巷子里——我经常这样站着,看着前面光影交错的巷道,青石板上反射着微亮的日光,两边比肩的房子,木质窗户被风吹得发出“吱呀”的声响,木板的阳台木栏上垂挂着被子、衣物,发黄的白墙上隐约可见“XX药栈”的字样——以后,母亲膝盖上药膏的气味,一再地让我想起一家药房,在上街的一个拐角处,暗暗的柜台,后面一个老者清癯蜡黄的面庞,一个个贴着标签的药厨,高高的门槛,和地面磨得光溜的青砖——我站在地上,使劲地吸闻草药的味道——混合着枸杞、党参、茴香、……诸如此类的味道。那个药店老板有个孙女,年纪和我相仿,我记得我们之间天真无邪的友情——然而这样的甜蜜时光,在一个夏夜中断,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妹妹,离开了上街,搬到城南居住了。

  我抚摸着母亲肿胀的膝盖,母亲的皮肤白皙,蓝绿色的经脉隐隐可见,药膏发出麝香的气味。其实我并不知道麝香为何物,我认定那气味是麝香。母亲站起身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显示了一种艰难,她习惯性地用手撑在腰间,脊背有些佝偻的样子,她的身子隐现在背后浓重的暗影中,显示出她在时光中的吃力、艰辛,和沉重的意味。我感到她老了——这个发现,让我震惊,我惊愕地张大着嘴巴,久久没能合上,看着她从板凳上站起来,把手上的针线丢在一边,转身消失在后面的黑暗里。她的腿上,包括她的肩上,都散发出浓烈的药膏味。这股味道,有时和突然回到家中的父亲身上的味道很相似——父亲工作在一个医院的药房,他略微粗大的手提起那杆精致的小秤时,总是下意识地抖动不已。

  母亲突然有一天变得喜欢喃喃自语。她在自己跟自己说话,仿佛对我视而不见。我从一张散发着菜汁味儿的木桌上抬起头来,望着她,我的左手压在一张白纸上,右手举着毛笔,纸上一块嶙峋的石头旁,摇曳着几根兰草,桌上的《芥子园画谱》卷着角——它来自于我一个做木匠的亲戚。母亲低语着,像是提醒自己忘记了哪件事,又像是对白天某件不顺心的事的咀嚼。我看到她的眸子里深重的暗影,嘴唇上那颗绿色的痣熠熠发亮,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仿佛在诉说一种不如意。我感觉母亲总是在冥想她不如意的生活,对丈夫的不满,对丈夫的父亲的不满——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是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倾诉。

  有时,我抬起头来看母亲时,也看见她正用同样的眼神望着我。这眼神仿佛裹着忧愁,裹着浓重的仿佛来自遥远的黄昏的混沌,她在望着,但似乎不是看我的脸庞,而是看到我的脑背。我正在写字的手突然变得迟疑和羞怯,像来到地面的鸟儿变得谨慎和迟缓,它的内里微微出汗,桌上的本子,那些刚刚写下的字迹,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我无法解释遭遇母亲目光一刻的羞怯——这份羞怯感到现在还存在,仿佛我的目光代替她的,看到生活的贫寒,混乱,来自周围的压力。我的目光代替她,看到墙上的缝隙,暗黑的木质天花板,看到模糊的神龛里祖先的略带惊愕的微笑,看到窄的屋中陈旧的简单的家具。这些,对我们的内心构成了压力,对生活仿佛我们心中充满歉疚之情。只要我抬头看到母亲这样的眼神,我的心中就升起一种哀愁来。我看到母亲的目光顿了顿,眼神里闪烁过一片亮的星子,很快又黯淡下去,她重又低下头来,目光胶着在手中的鞋底上,针头上闪过一丝灯泡的黄光。我又偷偷抬起眼睛,看着她粗大的指头上戒指般的顶针。对这个东西感到惊奇。

  应该承认,母亲的手工做的并不出色。她做的鞋底,缝的针线很难获得称道。她似乎在这些事情上显得笨拙,她的天性里有一种男人的率性、超脱,她在对生活忧心忡忡的时候,依然显示出一种天真的泰然处之的味道。她很少主动地去改变着什么,而是在命运指出的道路上被动地、连推带拽地走着,她似乎总是在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对待面临的一切。未雨绸缪,这个词在她身上闻所未闻。

  我必须回到上街的黄昏才能进一步看清她的背影。我好像是坐在门槛上,头歪在一边,嘴角流着涎水,妹妹胖胖的身子斜倚在我身上,她的身上始终有一种乳香的味道。黑暗中,我感觉有人摸索着打开门上的锁,然后,被一双手吃力地抱起。我随着黑夜涌进室内,在自己的那张木床上舒适地躺下来,床上挂着蚊帐,我曾经迷恋在蚊帐里的时光,一个人,或者还有来自邻居的一个小男孩,在床铺上打滚,把被单披在身上,想象自己是个得胜的将军。我的头一挨着枕头便舒适地沉入睡眠,在饥饿的沉睡中,逐渐在视线中开辟出一条路来,然后是树林、平原、河流,我的足迹能够到达的地方,逐一在我的梦境中展现。我在梦境中,像自由的风来去,一会在这,一会在那,时空倒错,顾此失彼。黑暗中,还听得见母亲在屋中走动,弄得锅碗碟盆发出响声。

  有一晚,我在这样的睡眠中,听到母亲对着家里的水缸,喊着:“军军,快回来啊!”

  这样的持续喊了好几分钟。在当时寂静的夜晚中,母亲的声音显得清晰又遥远,我还并不十分清醒,还在睡眠和现实的边缘徘徊,我似乎在抗拒耳朵里母亲的呼喊,而一心想奔到前方的田野、河流上去,我像个乡下亲戚正在城里的人家门前犹疑。但是我终究抵抗不过睡眠的诱惑,往梦境的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