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房里难忘的苦乐时光散文(2)

时间:2021-08-31

  除了碾玉米面外,另一个费时费力的便是碾米,即把带壳的谷子碾成小米。碾米与碾面粉不同,既要把谷子的糠皮碾除,又不能碾碎米粒,为此碾盘上要推上厚厚的一层谷子。由于碾砣从谷子上面碾过时不与碾盘接触,犹如车轮行走在松软的沙子里,所以推起来感觉特别沉重。同时,因为碾盘上的谷子多,容易被碾砣挤压得往内、外流散,所以碾的过程中,母亲手拿笤帚的那只手,要不停地把碾管芯周围的米往外扫,以防碾不着;把碾盘边上的米往里扫,以防落地。碾过的谷子,母亲用簸箕上下不停地扇动,便能把糠扇出,簸箕中只留下米。当然,米糠也是被扇到一个大笸箩中,是喂鸡、喂猪的好饲料,一点儿不能浪费。谷子碾米尽管费事,但那时的谷子很少,不用经常碾。

  推碾除了碾粮食,有时还会碾榆树皮。我家有一棵老榆树,每年冬天,父亲会将榆树的一些老枝锯下,便于来年多发新枝。母亲便把一些较粗树枝的皮剥下,去除黑色的表面,晒干,然后拿到碾房来碾。随着碾砣一遍遍滚过,榆皮下面会产生许多细粉,这便是榆面。母亲把榆面过罗后,做饭时掺入面粉或杂面中,可以做面条、包子、烙饼等。榆面白中透黄,韧性极强,吃起来即滑顺又筋道,别有一番味道。

  “压碾”虽然非常辛苦,但我也有盼望“压碾”的时候,这便是麦收之后。记得生产队的小麦刚分到家,母亲便用瓢舀上几斤,带着我到碾房去碾面粉。母亲之所以如此迫切,是因为按照风俗,麦收后的麦子首先要敬天敬地敬祖先。碾麦子至少要碾三遍。第一遍,把麦粒倒成一圈放在碾盘中间,然后推动碾砣碾压麦粒,大约一、二十圈后,麦粒便被充分碾开了,黄黄的麦粒淹没在白白的面粉中,布满碾盘。这时,母亲把已经碾开的麦粒连同面粉一起用笤帚堆成堆,然后用网眼很小的罗来筛面,雪白的面粉通过罗眼,洒落在笸箩中。由于这是夏收后的新麦子,又是第一遍面粉,所以白净似雪。这些面粉要先取出来,用于敬天地和祖先。没有压碎的麦粒,则继续倒到碾台上碾压。同样的做法重复三遍,便能基本上把麦粒中的面粉和麸皮分开了。我之所以盼望“压碾”,是因为敬天敬地敬祖先后,饽饽、饺子等便由家人享用,我就可以一饱口福、一过馋瘾了。要知道,这通常是清明节后第一次吃白面食品。

  还有一个高兴“压碾”的时候,便是春节前碾黍子面。黍子是一种比小米略大的谷物,由于煮熟后其粘无比,老家蒸年糕便用黍面。碾黍子面要费双重功夫,先要把黍子碾成黍米,然后再把黍米碾成黍面。黍子这种谷物外壳非常滑,碾米的过程中容易四处流散,比碾谷子还费劲。由于此时春节已近,看到磨好后金黄灿烂的黍子面,就会想到黍面与红枣蒸成的味道奇香的年糕,继而想起春节时种种诱人的食物和热闹场面,推碾的心情自然不同于平时,辛苦便早已被喜悦所冲淡了。

  那时候,我们一个生产队将近三十户人家,都要用这盘碾来碾粮食,所以时间上冲突的情况比较常见,这就需要排队,老家的说法叫“占碾”。其实“占碾”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提前拿一把用旧了的笤帚,放在碾房的窗户上,从靠近门口的方向排过去。占碾的人看看窗户上有几把笤帚,就会知道前面有几户人家在等着,据此就可以大体推测出等待时间的长短,然后放心回家。这样既不耽误做家里其它活,也不会错过“压碾”的时间。那时因为用碾的人多,等碾是常事,特别是靠近春节的时候,各家都要准备过年的东西,要碾的麦子、黍子等粮食数量多,往往碾房要忙到很晚,即使过了半夜也得等下去。由于都是街坊四邻,通常情况下哪家快排到了而人还没有来,后面的人都会去叫一下,不会轻易隔过去。想想那时乡亲们真是诚信实在,放一把旧笤帚就排好了队,从来没有人计较,也没有人插队。

  碾房其实不仅是劳动的场所,也是邻居们交流和增进感情的地方。在等碾、压碾的过程中,庄户人不习惯看着别人干活而自己袖手旁观,都会互相搭个帮手,助上一臂之力,如帮着推推碾,罗罗面,拣拣粮食里的沙子,哄哄抱抱孩子等。这次你帮我家,下次我帮他家,帮者理所当然,被帮者也不客气,渗透出浓浓的乡里之情、邻里之谊。有时等碾的人多,即使帮不上忙,在旁边拉拉家常,说说笑话,也能使“压碾”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进行,从而不会感到那么枯燥和劳累。也有前两天刚拌过几句嘴的邻居,在碾房中见了面,往往啥也不说,抓着碾棍帮着推上几圈,瞬间便云开雾散、尽释前嫌了,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长大后我还慢慢知道,其实“压碾”还具有帮助谈请说爱的功能。那时的小伙、姑娘,平时虽然经常在一起干活,但私下接触的机会和场所并不多,“压碾”便是绝好的机会,碾房便是极好的地方。有的小伙子对哪家姑娘有意思,便留了心,瞅准姑娘“压碾”的时间,以等碾的名义前来碾房,顺便帮上一把,借机交谈几句,试试姑娘的口气,探探姑娘的心思,也露露自己的心迹。也有的姑娘对哪个小伙子钟情,便走迂回路线,在小伙子家人“压碾”的时候来帮帮忙,先给男方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在家时,本生产队先后有两对男女成了夫妻,据说“媒人”便是碾房。有一年,邻居堂嫂的妹妹来看望姐姐,顺便帮助去推碾,无意中碰上了本村的一个小伙子,结果一见钟情。最后妹妹与姐姐嫁到了同一个村庄,而且成为相距不远的邻居,被传为佳话。

  小时候,碾房也是我们孩子经常玩耍的地方。那时如果星期天碰到下雨,孩子们很少有地方玩,如果碾房恰好空闲,便自然成了活动场所。我们凑在这里打闹嬉戏,或做各种游戏,如坐在碾台上“翻鞋牌”、“打元宝(纸角)”,在碾道上打杏核等。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爬上碾盘,双腿跨在碾砣架上,让别的孩子推着碾砣跑,他在上面“坐汽车”。后来大家看到有趣,便轮流坐在上面让人推,轮番体验“坐汽车”的滋味。现在想来,小时候真是无知无畏,这种游戏虽然有趣,但却非常危险,令人后怕。

  历史的变化常常快得出人意料。我上初中时,村里已经通了电,并安装了“电磨”,玉米、小麦、地瓜干等粮食,都可以用电磨粉碎磨面,家里推碾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我参军离开家乡,并一直居住在南方,与家乡的碾台便彻底分别了。最后一次推碾,是在我探家的时候,当时小麦已经泛黄。母亲从麦田里割回一些麦穗,搓去麦糠,便叫着我来到了碾房。当母亲把新鲜的麦粒摊在碾盘上时,我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握住碾棍,准备再好好地体验一番推碾的感觉。可是当我卯足了劲还没有推上几圈,母亲便让我停了下来,说已经碾好了。原来,新鲜的麦粒并不是磨成粉,而是用碾砣压扁挤出麦浆即可,是煮麦仁饭用的。那天,在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推碾后,我也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感觉最好吃的麦仁稀饭。吃的时候我问母亲,这么好吃的新鲜麦仁饭,为什么过去我没有吃过?母亲笑着回答,过去是生产队的麦田,谁能随便去割麦穗?再说,过去的麦子那么金贵,每年过节和过生日都不够用,谁还舍得这样拿来煮饭吃?!  几个月前回老家时,我又特意到二叔家去看那间碾房。二叔已去世多年,二婶和子女也已搬到县城居住,院内正房十多年前被翻新重建,作为碾房的东厢房则不见了踪影。但令我惊奇的是,那个碾盘和碾砣竟然都还在,只是已经埋在厚厚的灰尘中。看来,我记忆中那幅围着碾台机械转圈的“压碾”情景,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母亲那句“推碾掉了棍,累死没人信”的话,我却愈感清晰。因为这句话不仅让我铭记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还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做人还是做事,都要勤勤恳恳、扎扎实实,不可投机取巧、滥竽充数,否则是无法蒙混过关的,总会被事实所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