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一张粮票的流浪散文(2)

时间:2021-08-31

  因为风大,因为她背了三十多个筐子,所以她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当她把身子朝右边弯的多的时候,我和半斤的右角就折了起来,当她把身子朝左边弯曲的多一些的时候,我和半斤的左角就折了起来,如果她再蹲下起来几次,我和半斤就有可能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半斤叫苦连天的,说自己本来是在一个城市里流通着,一来二去的竟然流通到了乡村。这个乡村牛粪遍地,人土拉吧唧,个个穷的眼睛里冒白光,尤其女人家更是穷的叮当响,一年到头见不到玉米面,更别说白面膜了。这次进城,一定要找户好人家,起码是吃公家饭的人家,再也不回来了。半斤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我摸了摸自己,身上也湿漉漉的,三十里路,她像上足了弦的钟摆一刻也没有歇脚,身上汗津津的,已经将我和半斤打湿。我倒不在乎在城市或者乡村,在人的手里转来转去的,反正都是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城市乡村之分。我倒是愿意看见她为了生活跋涉的样子。我愿意为她换来更多的钱或者粮食,让她们家能顺利渡过冬天。

  不经意的,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以为是半斤在闹腾,半斤说我冤枉它。我看到一只手在她的肚子上摸来摸去,一边摸还一边说:孩子,委屈你了,娘对不起你,为了咱全家能活命,我只能带着你奔波了……她怀孕了?刚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踢他自己的娘亲?我让半斤看看她的肚子,半斤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尽管被折的不像样子了,半斤再也不说话不抱怨,而是和我贴得紧紧地护着她娘的肚子,小家伙好像感觉到了我和半斤的存在,踢了一会就安静多了,他一安静,她迈的步子更大了。甚至两步并作一步去迈,这让我和半斤也提起了精神。

  王旺庄火车站,在寥落穷困的村子面前,有点超现代,有点让人的内心汹涌澎湃。对于她来讲,到了这里就意味着可以去远方的城市,把柳条框子和半斤八两它们卖掉换钱买粮食,而对于其他很多人来讲,到了这就就意味着人生有了新的开始,也意味着可以脱掉贫穷或者追到梦中的事物。

  由于三十个筐子面积很大,上车的时候,遭到列车员恶狠狠地训斥。我和半斤都想出来把列车员打个鼻青脸肿的,可她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像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样子,不敢正眼看列车员一眼。火车上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到处都是要去远方的人或者说去城市里的人。她把筐子在人堆里拖来拉去,费了半天功夫才把框子弄到行李架上。当她往行李架上放筐子的时候,透过她的衣襟,我看到了黑压压的好多的人,也好多的物品。我还看到火车上有绿颜色也有白颜色也有黑颜色,窗户外边是冬天寂寥的颜色。而她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她挤在车座子的一角,像这节车皮里最多余的一个人,那么孤独无助。我和半斤都很难过,都想出来和她说说话,给她擦擦汗。可是我们和那些筐子不同,我们不能见天日,我们只能乖乖地呆在一扎宽的棉裤小腰里,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们才能出来。也就是,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和她告别的时候。真的不知道,我和半斤舍得还是舍不得这个把我从水里救起,又用体温揣了我一路的女人。

  她的手又伸进了衣襟里,抚摸着自己的小肚子。我感觉她痉挛了下,肚子上鼓了几个包又在她的安抚下平静了。她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小腰里也汉津津的,这次不是走路累的是疼的。我和半斤也心疼起来,已经不管这个女人将自己折成了什么样子,至于能不能留在城市里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第一次坐火车,只感觉脚底下哐当哐当的,感觉不到移动或者速度,咣当咣当的就被带向了远方。当她拖着三十个筐子,带着我们在淄川下火车的时候,我真的感觉离着她的故乡很远了,究竟有多远我也计算不清楚。但是我明显感到这里和乡村不大一样。天是一样的黑一样的冷,风似乎比乡村的风小些,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味道。人的脚跟着脚,密密麻麻的,分不清楚女人的脚还是男人的脚,也分不清是江南的脚还是塞北的脚。倒是城市的脚和乡村的脚一眼就能分辨,尤其半斤比我分的更加清楚。喇叭声一声挨着一声,也是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甚至一声盛过一声高,说也不让谁,都非常焦急,谁都有要紧的事情去办,谁都有家着急着回去。

  天黑的好像看不见了路,但是人能走的地方就都是路。但是她不朝人走的路去走,却带着我们向郊外走去。半斤有点急了:不是到了城市里吗,怎么要拐到城外去?她并没有离开城市多远,而是在郊外的一座茅草屋前停下来,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白花花的柳条筐子,敲开了这户人家的门。出来的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她盯着她看了几眼,又低头看看她的肚子,看了看地上的筐子说:你们只能在柴草房里住一晚了,我可以给你们拿床棉被子。与其说那是一床棉被还不如说那是一堆破烂,与其说那是一间草房还不如说是一间敞篷。套子黑黑的根本不像白色的棉花做的,并且滚的像一个球,撕扯开之后就全是白瓷碗大的洞。我觉得那洞是黑色的,通过洞口看到的也是黑色。她把被子撕扯撕扯就盖在肚子上,也就是盖在我和半斤的身体上,尽管棉被破烂不堪,我和半斤还是感觉到了重量和温暖。一整个晚上,小北风刮的肆意妄为的,她的头发被刮的蓬乱,再加上头发上粘上了许多麦草,她很像一个收破烂的。我和半斤和二两三两的却都不像,我们在她腰身周围安全的存在着,温暖的存在着,即使有些风要掀动她的衣襟,也被她坚决地拒绝了。

  鸡叫了五遍,狗吠了三声,她从草丛里爬了起来,爬的不是很利索有点拖泥带水的,还感觉她是捂着自己的小肚子捂着我和半斤站起来的。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白晃晃的筐子放在地上,带着我们进城了。

  她趁着一辆车还没有走近我们,抄到了马路的对面,又瞅着一辆车不是那么着急,又从马路的对面穿越到了另一面,我和半斤计算了,大约是穿了七八次,因为她每一次穿越马路都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也提心吊胆的。一共大喘气了七八次,算是挤到了淄川大集上一个中央的位置。她喝了一碗小米粥之后,立即敞开了她的包袱,亮出来她二十八个柳条筐子。筐子的柳条还带着春天的绿,夏天的雨,秋天的黄,冬天的风;还挂着女人长途跋涉的星光以及尘埃。二十八个柳条筐子一字排开,立在淄川大集上,冠冕堂皇似的,理所当然似的,理直气壮似的。也让她眼睛里充满自信,腰也挺直了不少。很多人被这场景深深地吸引了,当有人围过来时,她就大声说:这是自己打的柳条子,是夏季滴着露珠的头茬柳条,有韧性不容易断,而且是自己亲手编织的,不掺假,耐用,而且干净卫生,谁买了谁合算……  人们拿一起一个筐子看看圆不圆,再放到地上试试真的结实还是假的结实。其中一个穿着高跟鞋,嘴上像抹了猪血的女人,很干脆地拿走三个框子:说是一个用来放花,一个用来放馒头窝头,另一个放自己的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