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记散文(2)

时间:2021-08-31

  石头的农具和工具,是村庄里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一群。它们神秘而亲切地填满我的童年。

  二妞家胡同口的院墙边,也有一块石磙子。二妞她娘管那块石磙子叫碌碡坨儿,一条街上都这么叫。有多年不来往的老亲,打听二妞家。耕爷朝东一指,“冲前走,有碌碡坨儿的那个胡同,从南往北数,西边第二户。”“你去二傻家借磨刀石来用用,咱们割草刀子太钝了。”姥姥支使我借东西,隔着栅栏吩咐,“是有碌碡坨儿那个胡同的二傻家,不是大槐树下的二傻。”

  碌碡坨,是碌碡的主件。一架完整的碌碡,要有一个木框,木框有横梁、边梁、木销子各一对,跟碌碡坨两边凿好的石眼儿严丝合缝卡在一起。二妞胡同的碌碡坨儿,是五队的,日久年深,石眼儿磨得太宽了,一转就滑扣,难使唤。耕爷说的也对,那么结实的石头,是千年万年不坏的,石头能熬坏几辈子、几十辈子的人呢。可石头农具,经过人加工、打制,就不再是原本的石头。是农具,就总有个坏的时候。

  但碌碡毕竟不是一件普通的农具。去掉了木框的束缚,它即刻给派了一个新的用场,护墙石,甚至,有了一个胡同因它命名。为了省事,后来,我们管二妞家那个胡同,直接叫碌碡坨儿胡同。

  三

  我弟弟他们那一拨男孩长到满世界开坷垃仗,自制弹弓子射知了打鸟之前,胡同口的碌碡坨儿、石磙子一直是他们的领地。弟弟骑在碌碡石上,“嘚——嘚——嘚——”地叫喊着,像电影里的英雄,胸脯挺得老高。碌碡石光滑、冰凉、硬朗,是弟弟不戴鞍鞯、不戴辔头的战马。可惜,从打谷场退居二线的战马,总是沉默寡言,不能像一匹真正的战马那样,嘶鸣复长啸。

  在郭庄,碌碡不仅是一件重要的农具,一个胡同的名字,一群男孩的玩伴,它还是人的名字。用一个物件、一个季节、一个愿望为一个新生的孩子命名,是这个村庄的习惯。光是我们街上,叫碌碡的就有两个。碌碡是小名,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大号,但那个大号是放在户口本、学生档案里的,一辈子不准有人给叫过一两回,小名才是经常使用的。两个碌碡都姓郭,年龄相差了五六十岁。为了区分,前边分别加一个“老”字和一个“小”字。老碌碡三辈单传,到他这儿,前边生了五个闺女俩小子,俩小子都没活够一岁。为了让老碌碡活得结实,他爷清早遛弯打谷场边第一眼见到安卧的碌碡,就给孙子捡了这最硬气的名字。小碌碡是二妞的弟弟,本来不叫碌碡,三岁时发高烧,三四天昏迷不醒,吃药打针也不好,请半仙一看,说是丢了魂。按半仙的指引,子夜找魂,在碌碡上找到了,更名为碌碡。

  老碌碡家是村里一个富户。土改后家中剩下三间卧斗青砖房,院子里种着爬山虎,春天,四面墙上藤蔓绿森森的,院门总是关着,不高的门楼,老砖,老门,青苔老厚。每次打他家门口路过,我心里是老噗通噗通地跳,想着《西游记》上的盘丝洞。老碌碡早就没了爹,光棍一条,上有八十多岁老娘。年轻时,老碌碡不通农事,只能干点只费力气不费脑子的活计。耕爷教给他拉碌碡。刚闹合作社,缺牲口,轧场、打场,拉碌碡的活计人代替牲口干。从学拉碌碡,老碌碡的脑袋忽然开了窍,耕、耩、锄、耪,一年之间竟全会了。老碌碡成了一个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子女。八十年代分田入户,老碌碡自留地种甜瓜,自家院里种黄瓜、西红柿。早春,火炕上育苗,像伺候没满月的孩子。大田的麦子还没秀穗,老碌碡已经骑辆钢管攒的自行车,后架上挂个竹筐沿街叫卖“五月鲜”的细菜。有人开始给老碌碡张罗媳妇了,他却得了一种暴病。早起老娘喊他倒尿盆,不应,踮小脚进屋,一摸脑门冰凉的,早没气儿了。

  多少年后读柳青《创业史》,读到梁生宝他妈趴在街门外土场上的碌碡上,放声大哭。我满脑子里竟都是老碌碡他娘,一个目光阴郁满脸核桃纹的老太太。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命运会跟一块碌碡石不期而遇。

  老碌碡的死,直接导致小碌碡改名。二妞她娘魔怔了好几天,坐在胡同口,盯着碌碡石发呆,嘴里唧唧哝哝。见谁,她就把谁拦下:“喂,你说这碌碡到底是有命还是没命?我家小子要不要改个名字?”小碌碡到底改名了,叫郭致富,不保留小名,甚至叫起来连姓都不拉。谁叫错了,郭致富他娘跟谁急,连鸡带狗一顿混骂。

  郭致富,全郭庄最响亮的一个名字。跟着,新出生的小孩有了智富、志富、爱富、连富、贺富。一个村庄,随便用一种物件命名的时代,从此终结。

  四

  在西安和洛阳的博物馆,见到许多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遗物。早期人类制作的石头工具,若不是结合展柜里的说明文字,作为一个外行,我真的看不出跟一块天然的石头有丁点的差别。然而,面对老祖先的发明,还是有些诚惶诚恐。恩格斯认为,人类社会区别于猿群的特征是“劳动”,而“劳动是从制作工具开始的”。

  从第一件通过击打制作的石头工具,我们的祖先跟石头结下了解不开的缘分,即便后来有了陶器、铜器、铁器、木器、瓷器。我们习惯于使用石头,并且把石头的妙处用到了极致。石碾、石磨、石础、石臼、石杵,当然还有农具中的大角色——碌碡。面对远祖的遗物,我似乎开始想明白一件事情:并不出产石头的平原村庄,为什么拥有那么多古老的石头农具。离开博物馆,却又陷入更深的糊涂。

  二妞的弟弟郭致富,是郭庄第一个购买脱粒机的人。成捆的麦子,喂进机器的朝天大嘴中,一按电门,另一头便吐出干干净净的麦粒。人们争相租用郭致富的脱粒机,昼夜打麦,歇人不歇马。原来十几天才能过完的麦收,三五天就完了。几年后,郭志富的联合收割机,顶了郭致富的买卖。郭志富把郭庄的麦收,从三五天减到了一两天。他和他爹开着联合收,跑河南,下东北,过完麦回家,整麻袋里装的都是钱。

  郭志富跟耕爷是刚出五服的当家子,他的联合收威风凛凛开进村那天,耕爷咽气儿。一街人忙着给耕爷办事,没人去郭志富家瞧稀罕,为这个,郭志富他爹心里委屈好多天。  郭致富已经从碌碡坨儿胡同搬到了村子最西边的河坡地里,二层楼的大院套,红砖院墙三米多高,东南角起个高门楼,门上光闪闪的楹联,“勤劳人家风水好,向阳门第早逢春”,横批“紫气东来”。郭致富家的样子,跟大多数郭庄的富裕户没什么不同。但郭致富置办新宅的时候,把胡同口那个老碌碡坨儿顺便给骨碌了过来,立在老时人家上马石的位置。

  梦里梦外,我常常回到耕爷掌管着打谷场的日子。天上的云彩那么白,赛过耕爷的白胡子。满仓、满囤高高的声音吆喝着黑驴、黄牛,碌碡撒着欢儿奔跑,天上的云也跟着跑。醒来,时间的门却早已关闭。就像那天郭致富关大门的样子,自自然然的,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咣当”一声,老碌碡坨儿就给留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