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虽然中华的先民早就创造了富有诗意的生存方式,华夏大地在整体上就是诗意生存的乐土,但是无庸讳言,我们已经在物欲腾涌、人心狂躁的现实中沉溺太久,已经失去了像先民那样沉着、从容地领悟人生真谛的能力,对他们的诗意生存方式也已恍若隔世。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继承这份宝贵遗产呢?
得益于汉字超强的表达功能和稳固性质,中华先民的事迹及心迹相当完好地保存在古代典籍中,今人解读起来也没有太大的障碍。由于先民的思维在整体上具备诗性智慧的特征,所以经、史、子、集各类书籍中都保留着先民诗意生存的印迹(参看傅道彬《诗可以观———礼乐文化与周代诗学精神》)都应进入我们的阅读范围。但是最重要的阅读对象当然是古典诗歌,是从《诗经》、《楚辞》开始的一部中国古代诗歌史。因为古诗是古人心声的真实记录,是展现先民的人生态度的可靠文本,正如叶燮所说:“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廈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原诗》)读诗就是读人,阅读那些长篇短什,古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这是我们了解先民心态的最佳途径。读者或许会有怀疑:难道古诗中没有虚情假意或浮夸伪饰吗?当然有,但是那不会影响我们的阅读。金代的元好问曾讥评晋代诗人潘岳:“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论诗三十首》之六)的确,潘岳其人热衷名利,谄事权贵,竟至于远远地望见权臣贾谧的车马即“望尘而拜”。可是他在《闲居赋》中却自称“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这样的作品,怎能取信于人!与潘岳类似的诗人在古典诗歌史上并不罕见,例如唐代的沈佺期、宋之问,宋代的孙觌、方回,明代的严嵩、阮大铖,皆是显例。但是此类诗人尽管颇有才华,作品的艺术水准也不弱,毕竟流品太低。除非用作学术研究的史料,他们不会进入现代人的阅读视野,更不是我们要想向读者推荐的阅读对象。至于那些一流的诗人,则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古人著述,本以“修辞立其诚”为原则,并明确反对“巧言乱德”, 更不要说是以言志为首要目标的诗歌写作了。清人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说诗晬语》)薛雪也说:“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欬,一挥一洒,必有过人处。”(《一瓢诗话》)我们要向读者推荐的正是那些具有第一等襟抱的诗人,他们的作品必然是第一等真诗。他们敞开心扉与后代读者赤诚相对,读者完全可以从诗歌中感受诗人们真实的心跳和脉搏。
中国诗歌史的源头是《诗经》,《诗经》真切生动地体现了古人的生活状态和人生态度,从而具有永远的阅读价值。《诗经》以后的诗歌史百派九流,千汇万状,而且波澜迭起,名家辈出,在人生态度和作品境界两方面都对后人有巨大影响的第一流诗人有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
屈原是诗国中绝无仅有的一位烈士,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大诗人,他的作品与《诗经》并称,被誉为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他高尚伟岸的人格精神和至死不渝的爱国情怀已经成为永久的典范。在那个辩士四处奔走、朝秦暮楚的时代,屈原却生生死死忠于祖国,最后自沉汨罗以身殉志。他以高洁的政治品格傲视着群小,他以高远的人生追求拒绝了尘俗。屈原以自沉的激烈方式结束了肉体的生命,却在精神上获得了永生,从而实现了人生的伟大超越。
陶渊明是诗国中最著名的隐士,他生逢晋宋易代的乱世,一生平淡无奇,做过几任小官后便辞职回乡,隐居终老。他的作品内容朴实,风格平淡,并不以奇情壮采见长,当时几乎没有受到文坛的注意。但是陶渊明身后的声名却与日俱增,最终成为受到后代士人无比敬仰的文化伟人。原因在于,当别人争先恐后地趋附权势与财富,整个社会弥漫着虚伪、浮躁的风气时,陶渊明却以真诚、狷介的品格鹤立鸡群。陶渊明在历史上树立了一个安贫乐道、廉退高洁的典型,其意义在于,他用实际行为阐释了平凡人生的意义,证明了与功业建树毫无关系的平淡人生也可以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也证明了朴素乃至贫寒的平凡生活也可以具有浓郁的诗意。
李白是诗国中独往独来的一位豪士。他天性真率,狂放不羁,充分体现了浪漫乐观、豪迈积极的盛唐精神。李白的思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绝不局限于某家某派。他决不盲从任何权威,一生追求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意志。李白的诗歌热情洋溢,风格豪放,像滔滔黄河般倾泻奔流,创造了超凡脱俗的神奇境界,包蕴着上天入地的探索精神。李白的意义在于,他用行为与诗歌维护了自身的人格尊严,弘扬了昂扬奋发的人生精神。多读李白,可以鼓舞我们的人生意志,可以使我们在人生境界上追求崇高而拒绝庸俗,在思想上追求自由解放而拒绝作茧自缚。
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典型的儒士。他服膺儒家仁政爱民的思想,以关爱天下苍生为己任。杜甫生逢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关头,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前后的动荡时代,时代的疾风骤雨在他心中引起了情感的巨大波澜,他用诗笔描绘了兵荒马乱的时代画卷,也倾诉了自己忧国忧民的沉郁情怀。杜甫因超凡入圣的人格境界和登峰造极的诗歌成就而被誉为中国诗歌史上惟一的“诗圣”。杜甫最大的意义在于,他是穷愁潦倒的一介布衣,平生毫无功业建树,却名至实归地跻身于中华文化史上的圣贤之列,从而实现了人生境界上跨度最大的超越。杜甫是儒家“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个命题的真正实行者,他永远是后人提升人格境界的精神导师。
苏轼是诗歌史上最称名实相符的居士。一方面,他深受儒家淑世精神的影响,在朝为官时风节凛然,在地方官任上则政绩卓著。另一方面,他从道家和禅宗吸取了离世独立的自由精神,形成了潇洒从容的生活态度。苏轼一生屡经磨难,曾三度流放,直至荒远的海南,但他以坚韧而又旷达的人生态度傲视艰难处境,真正实现了对苦难现实的精神超越。苏轼热爱人世,他以宽广的胸怀去拥抱生活,以兼收并蓄的审美情趣去体味人生,他的诗词内容丰富,兴味盎然,堪称在风雨人生中实现诗意生存的指南。 辛弃疾是诗国中少见的雄豪英武的侠士。他本是智勇双全的良将,年青时曾驰骋疆场,斩将搴旗;南渡后曾向朝廷提出全面的抗金方略,雄才大略盖世无双。可惜南宋小朝廷以偏安为国策,又对“归来人”充满疑忌,辛弃疾报国无门,最后赍志而殁。辛弃疾的词作充满着捐躯报国的壮烈情怀,洋溢着气吞骄虏的英风豪气。他以军旅词人的身份把英武之气掺入诗词雅境,遂在词坛上开创了雄壮豪放的流派。多读辛词,可以熏陶爱国情操,也可以培养尚武精神。那种为了正义事业而奋不顾身的价值取向,必然会导致人生境界的超越。
上述六位诗人,其遭遇和行迹各不相同,其诗歌创作也各自成家,但他们都以高远的人生追求超越了所处的实际环境,他们的诗歌都蕴涵着丰盈的精神力量。孔子说“诗可以兴”,朱熹确切地解“兴”为“感发志意”(《四书章句集注》),王夫之对“兴”的作用有更详尽的解说:“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歌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俟解》)读诗,阅读上述六位诗人的好诗,一定会使我们从浑浑噩噩的昏沉心境中蓦然醒悟,一定会使我们从紫陌红尘的庸俗环境中猛然挣脱,从而朝着诗意生存的方向稳步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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