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岁月的三封公开信(2)

时间:2021-08-31

第二封信

  寂寞而诚实的生活

  岁月:

  你好!

  自从上次交谈之后,我觉得很多话没有说完,于是又给你写了这封信。

  现在说说奔走以外的事情。

  那时,我的大部分时间基本宅在家中,与众人分割,燃一炷香,看那青烟袅袅地上升,我的思绪,却在纷攘之外悠悠地沉落。但写作并没有把我与世界分离开来,而是让我与它离得更近了。它甚至让我融入了世界,成为它最机敏的那一部分。

  在文字中,我重回走过的道路。

  无论作品好或者不好,我相信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写作者成长的必经之路,犹如所有的呼喊与细雨、喧嚣与骚动,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哪一个新生儿,不是带着血污开始第一声啼哭的?哪一个生命,不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我们无法像剔掉肥肉那样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生命中的幼稚时光剔除出去,既然如此,就不如坦然地接受和面对。我相信每个人的今天,都是由无数个规格各异、品质不同的往日共同奠定的。

  有多少写作者,都在这个过程中掉队了。这让我想起中国的家长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想说,“孩子们的确没有输在起跑线上,但都输在终点了。”家长们只教会了孩子抢得先机,他们忘记了,比起点更重要的,是天长地久的坚持。

  但每当我回到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所有的怨怼就无影无踪了,就像对一个深爱的女人,每一次生气、争吵,最终只能增加自己的爱。我发现自己仍然是那样深爱着写作,从来都没有变节。哪怕是一瞬间的动摇,都让我深感羞愧。我相信,只要爱着,就有意义。譬如一位棋手,即使成为棋王的概率微乎其微,他对下棋的热情也丝毫不会减损。因为他不是爱棋王,而是爱下棋。

  我是A型血,有人判断这种血型的人喜欢抛头露面、出人头地。但我认为该结论有失武断,至少我就是一个鲜明的反例——我不愿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是更愿意“潜伏”起来,“潜伏”在人们视线以外。

  也许是因为我胆小,见不得大世面,但唯其如此,才能让我感到轻松、坦然和自由。我不愿做“明星”——当然根据酸葡萄定理,这首先是因为做不成,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我做不起——做名人的代价过于昂贵了,以至于要牺牲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比如在外面吃个油饼都要受人关注,上个厕所也被狗仔队跟踪追击。我乐于把一些看不惯的人和事骂得狗血喷头而不必担心成为媒体的负面焦点,更不用担心自己的亲人成为八卦的核心。

  写《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喜爱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写出一部伟大的著作,而且喜欢他的写作方式——他几乎是一个隐居者。这位在纽约公园大道长大的城市人,自从1952年开始,就辞别纽约,在纽约以北240英里的科尼什村住下来。他的传记作者斯拉文斯基说:“这座村落几乎不为外人所知。村里既没有中心或人来人往的活动场所,又没有商业区和工业区。”他选择此地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不被外人发现”。他真的像一个通缉犯一样悄悄潜伏下来,除了偶尔到小镇上购物,几乎从不露面,大部分时间躲在山上的房子里写作和沉思。

  菲力普·罗思,继马拉默德、辛格和索尔·贝娄之后的又一位美国犹太文学巨擘,他的写作方式是这样的:他与妻子定居在坎贝尔斯维尔乡下,在树林里建起一个写作间。每天早上,他与妻子共进早餐,然后步行走进树林,在写作间里,从上午10点左右一直写到晚餐时间,再步行返回住处,与妻子共进晚餐。

  还有澳大利亚作家、诗人罗·霍尔,在海边找到一个写作之所,周围数里之内只有野生动物相伴,他每天在海浪的伴奏下,伴着摇曳的烛光写作,直到深夜。

  有人说这很浪漫,给我一个老婆,我也会去。问题是:你去了干什么?你是要老婆,还是要写作?要知道,这种恒定的写作生活,不是度假,而是一种艰难的修行,除非深爱,不能为之。

  好在我所求不多,想到最后,只有一支笔(或一台电脑)、一个可以安静写作的房间是不能缺少的,其他都非必需。甚至连房子也可以省略,因为我已经习惯于在旅途中写作。那一年在丹巴,坐在藏族民居的屋顶平台上,面对雪山写作,看雪山阴影一点点的变化,已经成为我最难忘的写作经历。

  有时我会想起寺庙里描绘壁画的僧人,在洞窟里,看不到日落月升,只是手擎一根蜡烛,在所有人的注视之外,摸索着,默然无语地画下每一笔。不知多少年过去,他开门走下台阶,消失在日光照耀的世间。朝拜的人蜂拥进去,惊艳于壁画的精湛与美丽,却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

  但他什么也没有丢失。他把创造的快乐带走了,由自己独享。每一个创作者,内心都珍藏着一份独属于自己的秘密快乐。

  我看到那些久已存在的汉字,因我的写作而重新集结,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我的心底就会焕发出无以形容的快感。甚至,敲击键盘的动作本身,都像钢琴家的演奏一样,给我带来成就感。屏幕上方的空白档,就是我的王国,尽管国土面积小了一点,但依然给我带来统辖者的自由与潇洒。

  生命像一个贪食鬼,一分一秒地吞噬你——有尽的岁月。唯有那些不断生成的文字让我不再焦虑,因为对我而言,笔下的文字与对你的消耗是等量的——我用去了多少岁月,就会留下多少文字。消耗得越多,也得到的越多。我们共同达成了这项“守恒定律”。你成了我支付给写作的一项成本,最可靠的回报,不是钱,而是那些越积越厚的文字。它们让我感到幸福和满足。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于写作的爱,不是为了来世的红利,而是为了此生的幸福。因此,对于岁月的消耗,我绝无怨言。

  此致

  最美好的问候

  祝勇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