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再见到灯笼。
城市里的钢筋水泥,镶嵌着无数冷色的日光灯,在浓稠的夜色里,光芒被覆,灵灯一般指引着尘世洪流的归往。
年岁流转离去,越来越多的旧事物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如同一方尘封的木匣,落满灰尘。人性总是如此,贪慕新鲜,然后逐渐将过去遗忘。
它们好像再也没有回来过。
姥爷去世后,我们和几个舅舅在村里族长的主持下分了家,留下姥姥一人独居。后来我到小城上学,父母也就把家搬到了城里,于是我很少再见到姥姥。即便是过节,因为家庭或工作的缘故,备家也很少聚到一起吃顿团圆饭。
姥姥喜欢做灯笼。用一张薄而韧的黄纸,折得棱角分明,糊在事先编好形状的柳条上,再在里头点上火,便算完成。
记忆里很小的时候,每逢除夕守岁的那个晚上,家中的院落总要挂满灯笼。我最喜欢鲤鱼灯笼,红紫的色泽,挂在铺满青砖的屋檐上。鱼肚内红光暖芒,映照得鱼身上的条纹脉络清晰。偶有晚风吹拂而过,灯笼便晃动着身子随风而舞,其内火焰燃得愈发旺烈,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温暖光泽。
小孩子往往是最讨厌守岁的。倒也无甚奇怪,小孩子心性贪玩嗜睡,若真要规规矩矩地守到零点,安稳静坐,难免会心生烦闷。不过姥姥没有姥爷那么严肃古板,只是吩咐我们不要出院子。同龄的小辈们得此赦令后往往会聚在院子里玩爆竹,不亦乐乎。而我却喜欢提着一盏紫色的鲤鱼灯笼,踱步于院里廊间,看着灯笼在脚边轻轻晃动,火光时明时暗。而矮墙之外,是万家灯火的幸福光景。
我记得小时候和姥爷闹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走不动了,我就坐在谷堆上发呆。再后来,我只记得姥姥提着灯笼,一家一家找来,最终找到了坐在谷堆上发呆的我。她轻轻掸去我衣前的灰尘,为我披上一件小袄。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平静慈和。她说:“回家吧。”
今年除夕的前一日,姥姥打电话给我,说今年大家会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许是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她很是高兴。她问我能不能回来,我对她说学校里要竞赛辅导,可能回不去了。她应了声,语气中满是失落。我放下电话,正欲转身离开时,看见副食店的婆婆正眯着眼制作灯笼。一种阔别经年的温暖浮上心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当我在外玩到深夜时,姥姥总会提着灯笼,坐在院子里,等我回家。
我向老师请了一天假,坐车去往姥姥家。
我推开门,姥姥正提着那盏紫色的鲤鱼灯笼,坐在院子里。晚风贴着她的耳鬓轻拂而过。她好像睡着了。
“姥姥,我回家了。”
她转过身,眯着眼,嘴角咧开一抹笑意,依旧是我记忆中慈和温婉的模样。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