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站在沈园的墙前,看着她熟悉的字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迅速填满我的胸腔———从此,我不再拥有幸福。
七年前,她红衣霞帔,带着大家的艳羡与祝福,嫁给了我。她叫唐婉,是我舅舅的女儿。表兄妹结亲,在众人眼里该是多么的美满。但是不知怎的,才貌双全、温婉娴静的她竟惹得母亲不快。于是,过了仅仅一年,她就被母亲逐出陆家。我另筑别院,期待着能在那儿与她举案齐眉。谁知一步一步、滚滚向前的时间的车轮,竟硬生生让我与她有了平行的人生———三年前,她的父亲将她嫁与了赵士程。她第二次轻施脂粉,翩翩然如蝴蝶上了轿。只是那天纵红霞满天,我也不曾看到七年前她下轿时眼底的喜悦。我以为从此天下之大,与她永无再见之日,就像断线的风筝不再回头。
可是,今年,在这个春花烂漫的日子,我居然在青林翠竹的沈园,再次见到她。“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这是我心底的呐喊。与她相见后不久,我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转头———既然此生都不能破镜重圆,何不留给对方最美好的一面。百感交集的我,泼墨挥毫,在沈园墙壁上题下一首《钗头凤》。未干的墨迹,像朵朵绽放的梅花,美得苍白。
本以为人生不过如此,但殊不知,人间世事无常。22年后,金人来犯。锦绣河山,岌岌可危。我临危受命,北上抗金。临走之前,冥冥之中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我来到沈园。她在我的诗后,亦题诗一首。一字一句,我认真读过,仿佛还能看见,她故作坚强的脸。走出沈园,我清清楚楚地知晓,从此,陆游不再拥有幸福。国仇家恨,是我今后生活的支柱。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此后的37年间,我写过不少铿锵有力的诗句。字字句句,心头泣血。沙场征战,川蜀任职,无情的岁月早已使我褪去荣光,只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岳飞曾经说过,“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细细思来,果真感同身受。自从金人入侵那天起,我便没有了个人的幸福。国泰民安,是我最大的心愿。
85岁的我,再次站在沈园之中。昔年,沈园里游人如织;昔年,沈园外歌舞升平;昔年,沈园中惊鸿一瞥。今朝,沈园里清寂萧索;今朝,沈园外满目疮痍;今朝,沈园中坟茔荒芜。唯有墙上的字迹,经历风雨后,依然留下了痕迹———往事依稀,物是人非。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从此,我不再拥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