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很多年前那场严寒肃杀,家乡的那片桔林可能依然枝叶繁茂,浓荫蔽日,四季常绿,掩映着整个村庄。每到春天,依旧会吐出满树满枝摇曳阳光的新芽,淡淡的花香照样会弥漫乡村每个角落和每户人家。秋天,也一定会有橙红的桔子挂满枝头,点亮眼球,人们依然可以用竹扁担将红桔一担担地采摘回家,然后在煤油灯下的烟盒纸上细细计算收成,逢人便笑盈盈地探讨自家的丰收秘笈。
那一年的冬天,我还在离家几公里远的学校里做着我的大学梦,虽然从教室门缝挤进来的寒风冻得我手脚麻木,但窗外下了几天的大雪壮观而美丽,牵扯着我的少年思绪,一心张望下完课就满雪地跑的年少的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这样的大雪严寒意味着什么。第二年的春天,家乡的桔子林就没有再绿起来,春风拂过江南,枯枝满树,落叶飘零,昔日的绿海像潮水一般退却,一棵棵枯树被砍倒拖回家里当木柴,到处是挖起的树兜和树根。于是,家乡的桔林就成了永久的记忆。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头脑中那仅存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但幽静的桔林深处的往事和时光,总是如同梦境一样,时时闯进我的已经习惯了努力进取和权衡得失的心怀,在夜深人静、暗夜醒转或独自凭栏之际,悄悄地告诉我慢慢行走的意义和幸福的所在。
桔花飘落的季节,如果漫步在桔林宽阔的树巷之间,脚踏柔软的泥土,会有如雪的花瓣飘落肩头和衣襟,轻轻闭眼,仰头猛猛地吸上一口林间空气,甘甜而芳香的意味便可直上心头。这时,有心的人们往往会从家里拿出一叠崭新的油纸,铺到地下,或者张开在树干之间,当桔花落满,就包回家里,洗净晾干,放在早晨热气腾腾的锅里,同米饭一起蒸熟,再用筛子匀匀地晒干,偶尔拿出来用滚水冲泡,当茶水饮用。据说,这样的茶具有温中理气和胃的神奇功效。我小时候就常饮这样的乡村饮料,虽然微苦,却韵味悠长。
等到桔花开过,一两场风雨过后,总会有大小如黄豆一样的小桔果随着雨滴滚落泥土或树下的草丛。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成群的孩子趁着细雨初停,戴着斗笠,披着油布,提着小桶或端着搪瓷缸,跑到树下,一颗颗将小桔果捡起,放在家里清冷的井水里泡上几天,然后剁碎,做成可口的小菜。也有孩子用空心的小竹筒和削好的筷子做成注射器样的小玩具,将桔果塞进去当子弹,追逐玩游戏。
炎热的夏天,每到知了叫得最欢,小狗也趴在树下狂吐舌头的中午,便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围坐在房前屋后的桔荫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闲聊着各家的烦恼喜乐和远近乡村的奇闻异事,人们经常戏称这种聊天是“口打鼓、舌摇橹”。也总会有一两个胖大的老汉不堪酷暑,从家里抬出竹床,光着膀子、满身是汗地躺倒在桔荫里,先前还觉得鸟叫蝉鸣有些吵,不停摇扇,一会儿手里的芭蕉扇就慢慢停住、坠落,打起鼾来,有时中途醒来,翻身捡起扇子胡乱扑打几下苍蝇,此时,汗水已浸透竹床,肩背皮肤上也印上了条条竹纹。
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秋天的桔林,满树红桔将树枝压得低低垂下,树巷间枝丫交叉,硕果累累。为防止树枝折断,有的人家会用竹竿将挂满红桔的树枝支起。当路旁低处树枝上的桔梗经常有白色的桔皮出现时,每家每户的大人小孩都会开始忙着采摘桔子,往往是大人扛着马梯,跳着箩筐,孩子们提着小竹篓,一队队来到各家的树下,支起马梯,钻进枝叶,用新磨好地剪子小心将桔子剪下,轻轻放进竹篓。偶尔小憩,人们会相互高声谈笑,趁空剥开几片桔子塞进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口角留着桔汁,继续干活。遇到有几个桔子集中串在一根小枝上,人们就会将其看成丰收的征兆和彩头,连桔带枝完整剪下,用细线挂在床头,待某个高兴的日子用来全家分享。孩子们这时便在树下追逐打闹,不时跑到箩筐边挑上最大的桔子吃个饱。我曾经因此而牙酸了一个星期,所以至今还记得当时总结出来的凡事要有度的朴素道理。采摘过的树枝就像劳动的农民将腰板直起,桔林从而恢复了他们的挺拔,经过人们打枝削叶的树影下,经常会撒下秋日寂静的阳光。
秋收后的桔林,虽然略显萧疏,但每家每户又都忙着用煮好的黄豆,拌上沤熟的畜禽粪便,在桔树根部用四齿耙开出大大的圆盘,将精心调好的肥料撒下,然后盖上泥土,再用硫磺等什么配成的农药喷洒一遍,以期来年的丰收。孩子们却并不闲着,依旧成群地穿梭在桔林间,举着带钩的竹竿,一棵棵树地搜寻高枝上没有采摘干净的桔子,有时钩了半天,只落下一些树叶,就有大胆而且爬树技术好的孩子自告奋勇地请缨上树,从枝头将桔子自豪地连枝带叶折下,然后在桔林下撒下一路的欢笑。
年华易逝,岁月催人。现在,每当我静静注视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绿叶,心绪就会飘回那片消失的桔林里,然后静静的遐想:如果不是很多年前那场严寒肃杀,家乡的那片桔林可能依然枝叶繁茂,浓荫蔽日,四季常绿,掩映着整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