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空气中虽然还弥散着些正午的烦躁,可风却已开始轻轻的拂过庭院,夏天终于降下了它热情的温度。
透过落地大门的玻璃,我看见中风的父亲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纳凉。一抹殷红的夕阳掠过父亲苍白的发丝,给映射在地上的影子镶嵌了一道金色的边框。在父亲身影的四周不时跳动着我那三岁儿子顽皮的脚步。
父亲安详的坐在院中,他右手持着手杖,另一只已偏瘫的左手无力的搭在藤椅上,落日的余晖在他的脸上雕刻出深浅不一的沧桑沟壑。手术后父亲便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就连说话也不是很清晰了。每一次的交谈我都只能从他比划的手势和依旧慈祥的眼神中读懂父亲的意思。
此刻父亲正怜爱的注视着他调皮的小孙子在院子里玩皮球。每当小家伙踢着球从父亲身边跑过时,父亲的脸上总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好几次父亲都挥舞着拿手杖的右手想把小家伙招呼到身边来。可小家伙正玩的兴起,又怎会顾及父亲的感受。父亲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挂出了一丝涎水,终究没能喊出声音。
突然只顾埋头玩耍的小家伙被院子里凹下的窨井盖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一直静坐的父亲也顿时紧张起来,他神情激动,口中嘟囔着些听不清的话,奋力的撑起手杖,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向倒在面前的小家伙一步步艰难的挪动着。趴在地上的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了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他一下子爬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脸来,淘气的冲着父亲做了个鬼脸,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去。看着小家伙还是四处得乱跑,父亲更加担心了,手杖落地的“哒哒”声不免也急切起来。在追赶中父亲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的吃力,身子总在不停的晃动着,他佝偻着腰,瘫了的左肩也颤抖的更加厉害。
天空中这时现出了许多云霞,放射出绚丽的色彩。红彤彤的霞光似一支神奇的画笔在天地间任意的挥洒,错落有致的将父亲和小家伙的身影晕染成一副浓墨重彩的风景油画。
晚霞中父亲的背影被无限的拉长,显得凄凉而孤独。我知道自己是愧对父亲的。从少年开始我便常年求学、工作在外地,细细想来能够陪伴在父亲身边的时间真的是很少。对于我们父子间的点滴往事,记忆中也是一片的模糊。无论我有多么的不忍、不甘、不愿,在回顾父亲和我多年的生活时,脑海里都只剩下儿时的几组支离破碎的画面。
我对父亲的情感是复杂的,有爱戴、敬重、钦佩,还有着那么一点的埋怨。父亲正直、聪慧、勤劳,做为早年的退伍军人,他有着铁一样的品质。改革开放初期,具有卓越远见的父亲敏锐把握住了商机,白手起家,不但带着我们全家早早的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更成为了乡亲们的主心骨。但是就在最兴盛的时候,父亲却没有选择让我继承事业。他固执而坚定的将我送到了外地工作,任由我一人孤单的在异乡发展。在当时对于父亲的决定,我的确是不满和愤恨的。直到多年后同样已为人父的我才真正懂得了父亲的期许和良苦用心。
其实我很清楚父亲对我始终是溺爱的。这么多年不论我是在顺境,还是逆境中,父亲给予我的帮助都是无微不至的。父亲是儿女心甚重的男子,儿孙绕膝是他的人生理想。只是如今重病残躯,心中尽管对小孙子有着千般的宠爱,都已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了。我只能在回忆的深处搜寻儿时父亲待我的情形。
一直都在想自己性格中的大气兼容,可能正是得益于童年时父亲带我四处游历的经历。因为事业,父亲会经常奔波于各地,但凡不是赶上我学业繁忙时,他总会捎带着我,好让我多长些见闻知识。今天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都是缘于父亲在旅途中的传教。
回想着和父亲在一起的种种往事,我最应该感谢的是他始终都为我提供了一个宽松包容的环境,让我得以自由的塑造自我。从小我的兴趣就非常广泛,从集邮到集卡,乃至成年后对藏书的痴狂。对于我的这些偏好,父亲不但未曾加以阻扰,还积极的为我提供资金援助和扶持。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总是在用他自己的精神品德来引导我,让我去选择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强行的灌输与束缚。
五年前父亲病发的那个夜晚对我和我们全家而言注定都是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那天我还在单位加班,接到母亲电话后匆匆的往医院赶去。因母亲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只说父亲是摔倒的,我心中还是充满了希翼的。等到了医院,父亲的各项检查也已做完。主治医生神色凝重的把我叫到一边,父亲是颅内大出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的头也瞬间被闪电劈了般,炸开了花。
没有人知道我战栗的手在手术单上签字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沙沙”的落笔声划破纸张,恍惚间我感觉提起的就是一把利刃,而我正在残忍的亲手屠戮着父亲的生命。手术室外妻子躲在角落里哭泣,我紧握住母亲的手无言的呆坐着,那扇不起眼的门无情的隔断了人世间的生与死,情和爱。当父亲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我的两只耳朵听到了两声“呀呀”的开门声,是父亲的两声叹息,父亲已把他一辈子的辛劳都藏在了门里。
父亲以顽强的生命挺过了各种的术后并发症,但心性却也出现了突变。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个开颅手术竟真的能够让人脱胎换骨。平日里吃苦耐劳的父亲已不见了,现在的他如一个孩子般,怕疼,怕累。病后的一两年是很好的恢复期,我时常拖着父亲在公园、小区里锻炼身体。每如此父亲总是表现的烦不可耐,他有时会支吾不清的数落着我,有时干脆就直接赖在地上,和我耍起孩子气。“不行了”、“搞不了了”已成为父亲最常说的口头禅。
都说“久病无孝子”,这话在我身上是应验的。对于父亲,我确实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父亲病后的第二年,我也成为了父亲。小家伙的出世,工作的繁忙,我对父亲的陪护、探视也少了很多。不知是心疼父亲,还是为自己的懒惰寻找借口,对于父亲的康复,我竟也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毕竟现在父亲的人还安在,对我们全家而言便已是晴天。
就这么沉思时,那句耳熟能详的“搞不了了”再次急促不清的响起。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我将正站在庭院中喘息不止的父亲重新搀扶着坐回藤椅上。
“爸,您坐着休息会,别管那个小家伙了。”
父亲的右手努力的挥动着,指着不远处嬉笑的小家伙,口中不清不楚的呢喃着。
我冲着小家伙招了招手:“快到爷爷这来。”小家伙“嗒嗒嗒”几步跑到了藤椅边。父亲笑了,他先是用右手抚摸了下小家伙的脸蛋,又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示意我将小家伙抱到他的身上。
在我抱起小家伙时,我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父亲瘫软的左臂。父亲右手紧紧的搂着小家伙,眼中已滚落出不甘的泪珠。
“不行了!”父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无奈。我小心的搓揉着父亲那只曾经无比辛劳粗壮的胳膊,亦是无言,唯有呜咽。
“爸爸,你和爷爷怎么都哭了。是不是眼里都进了沙子。我来帮你们吹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