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唱晚,响穷江山散文

时间:2021-08-31

  1

渔舟唱晚,响穷江山散文

  我顽执地相信命运是种奇妙的东西。

  命运,人生,光阴……从来都是不可捉摸的,而总有人去尝试把握。就像我们总说人生是一场修行,总说逝者如斯夫,可一旦失意不得志,就立刻多愁善感地像换了个人。

  少年不识愁滋味。写作滋生的寂寞,就像是一场雪,不知何时下起,下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你总能等到最后,看到雪融化后的真相。

  一切,皆因心系文学,以字为灯。

  人生何行?当然,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天涯之大,何处不能行。如同胭脂斋批点《红楼梦》那样,曹雪芹,这个一生潦倒的男人,这个让人喟叹的文人,用一生的时间,才写下了一部小说的开头,布局,却在收网结尾之时戛然而止。读《红楼梦》,和张爱玲一样,也是有恨的。从此便无法旗帜鲜明地去爱书中的角色,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也许在文学家眼里,总是会不断提醒自己客观陈述事实,然而生活却不允许任何虚构,它要求人脚踏实地的走在路上。

  人生如梦幻泡影,我想,这句话说的当真是颓废,峰回路转的颓废。

  当渔舟点燃黄昏之时,我关闭窗外的蝉音,开始想你。思念的过程总是很短,却需要净手,焚香,红尘万丈,苦海无边,我要寻求那条渡我的船。

  走过董桥书里的旧时月色,走过席慕蓉诗中的时光九篇,走过庾信小园里的桐间露落,走过庄子眼里的秋水无痕,走过乐府歌声里的陌上花开……此生在寻你的路途中,所见的风景无不倾国倾城。

  流水依旧,落花依旧。

  我的目光,始终扎根在这块傲寒的高原上,出没于缥缈的彩云间。没有人知道,我是如此切慕地思你,念你,想你,盼你。那一日,在雨中登临岳阳楼,背依洞庭,旷览千里,江山,云物,城阙,烟火莫不带着风雷气息。满耳涛声,凭吊兴亡,庙堂早已成隔世之物,而繁华散尽,儒家这种与天地共饮的精神却亘古未变。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彼时,隔着江,隔着湖,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岸边一袭白衣,为天地立心的大夫从水中走来。那,是不是你?若是你,为何忍心与我擦身而过;若不是你,又为何敲我心扉,像一支笛,总在有月光的晚上响起……

  遥远的沙场上传来了擂鼓的声音,那是赤壁的伤痕。

  刀枪剑戟,斧钺刀叉,把一个个男人的心弄得沸腾了,暖和了,而冷冷的江水,又将他们吹成冰凉的雕像。时光总是催人的东西,易冷的是烟花,而比烟花更加易冷的,总是人心。

  越来越喜欢待在宁谧的山城里,独自一人穿行于暮色中,随着风声去寻求那条古老汉江的源头。听那关关雎鸠之音,听那铎铎伐木之叹,最好能遇见一处竹楼吊脚的酒家。花间沽一壶酒,躺于倾斜的船舷之上,在微醺的醉意中打盹。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岁月总是那船上的掌舵人,把那孩童的送去少年,把那少年的送去中年,再把那中年的送去老年。把落红送回给春泥,把清风送归到人间。把这船上的每个人,塞进大地的每一处巢穴深处,然后点两支素蜡,燃几卷诗文。浮世便这样忽忽而去,再不回头。

  2

  好大一个湖。

  你走在最前面,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听,大水如歌。被风撩起的衣衫,烈烈作响,遮住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言谈。在惊涛拍岸中,我们一道随着时间而沉默。

  十年的行走,十年的流淌。

  一条河从哪儿来,它终于不能回过头去,再看一眼出生的地方。诗人说,河的寂寞,就是生命的寂寞。那么,湖的寂寞又在哪里?湖底对自己是无底的,正如岸对自己也无岸。

  面对这样一个还未开始寻找,就已经结束的秘密,我们注定徒劳无功。

  原以为远行会是一种超脱,却没料到是对生活最根本的背弃。

  原以为走进一条小径,便能领略旁人不晓的花香,殊不知走得越久,所经的曲折也就愈越多。世路无常,多少人心里,是盼望一帆风顺的,一如那些分别前的祝福,还萦绕在耳旁。

  今夜,袖里的青蛇,她蜷缩着。

  一片树叶从天上掉了下来,以缓慢的速度落进水里,随波而去。顺着路,我们缓慢地往前走,影子落在更远的前头。生活中的路总是不断出现在不同的方向,它四通八达,想要把人引向更深的深处。更多的时候,会遇到一两个指路的人。望着他们犀利的眼神,那根扬起的手指,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把一个人带向深渊或是天堂。

  害怕这深渊,写作很像是一场摆渡,隔岸观火,远不如身心都在船上。来我的渔舟,随着乌蓬小船流进水墨般的江南,或者,让我驻进你的梦里,水下有红菱,水上有白帆。

  见过不同的天空。蔚蓝色,天青色,暗红色,银灰色……天空上的那些云,它会变成水并化成冰,它会带来一个晴天,它会开始寒冷,它也会慢慢冻僵一个人,由内向外,从北到南。

  由春天到冬天。

  浩浩汤汤地流逝,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憾。这一江一湖,一楼一庙,不分彼此地相容在一起,可登高可低卧,可远行可静坐,仔细看来竟有一种天人合一的美丽。我们背着包袱,却皆若空游无所依。我们是鱼,像千年之前的屈子,终究会投身于水。停驻在这儿,我们像两截枯萎的木头,遇水而生,再度焕发出生命的容颜。

  也许,正像你说的大水如歌,我可以暗自欢喜一路,但湖却从不为自身的博大而沾沾自喜。站在这个地方,自身永远是空虚的。只有水,才是我们灵魂的宿命。

  学问之道,正如逆水行船,不进则退。生活之道亦如是,只是这船终究太窄,很多时候无人系绳,渐渐便成了野外的一艘孤舟。

  3

  宿醉醒来,又是清晨时分。

  太阳照在身上,凉凉的。看着书上的字一行行从眼前跳过去,也是凉凉的。

  竹叶停在路口。

  青光如刃,一动不动的模样,逼得庭前枇杷结实地绿了一把。门外是好大一条湾,隔开了对岸的丹黄之色。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在江上,而两岸山色如黛,起伏着陈年的喧嚣。

  前段时间陪朋友去植物园,看到大厅里的乔木叶子落了一地,拍照的瞬间,青黄之色夹杂在一起,不喧不闹,贴在背景里,很有点英雄气短的意思。一直觉得,树木本就该这样。让黄色的更洒脱,让绿色的更深沉。

  这里的椿树太萧条了,那样的干枯如柴,却在流年的召唤前也要摆明自己红椿或者香椿的立场。——很像是一种宣言,既然你停驻不前,我为何不能一长再长,激发身体里面那股最澎湃的能量?

  到了一种程度,连植物也这般的不服输。

  心气高的植被,多是些木本类,草本类,如同人一样,直到露出了自己那光秃秃的脑门,意气全消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是真的是老了。想起史书里很多的枭雄们,在宿命面前,不是服了输,而是服了老。他们大约也都知道,人一老,就会逐渐丧失抓在手里的尊严。

  夏天,正是属于植物们的狂欢的季节。

  我喜欢在阳光下点起一把绿色的火焰,就让余生燃烧,跳动在心头,眉梢,永远不要冷却才好。长成参天大树的机会毕竟少之又少。多半,都倒在了命运的门槛上。只有忍住枯荣之劫的那些古木,才会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冷。

  这样内敛地温度,让火把的眼神一跳一跳。

  给外婆养的那只花猫起了个名字——缺口。因为它的脑袋上有一块黑斑,就像个大大的缺口一样。我想,缺口长在头上,长在明处是好的,能够让那些看见的人轻易就察觉,而有的人,喜欢把缺口藏在心里,藏在你永远都不知道的位置。

  ——就算是再亲密无间的关系,也永远都散发着危险。

  “缺口,过来!”“缺口,躺下!”我叫得那么起劲,它却毫无回应。更多的时候,缺口会被一只大黄色的狗撵到树上,不敢下来。它居然比主人还要内向,还要胆小。如果还能再养一只狗的话,我可能会叫它——余温。

  或者,余烬也行。那是曾经读过的,张爱玲的一本小说,《余烬录》的名字。

  风再也不能在树上弹琴了。

  她的琴键散落一地,黑白之间,太阳就落下去了。

  “我的眼睛不眠地守望着,即使没有看见你,那凝望也是幸福的……”此刻,我和泰戈尔一起望着你,那儿夜空飘渺,群星闪烁,所有飞过的萤火虫儿,都同月亮一起幸福着。

  你告诉我说,要坚持写作的信念。就像农民坚持种的庄稼那样,埋在地下的种子,迟早会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转眼绿暗红稀,始信山中多雨。

  水雾一边起,风林两岸秋。姗姗来迟的雨,打湿了鸽子翅膀上的羽毛,也打湿了窗帘上那柔软的流光。

  倏尔雨住,山头吐月。玉盘高悬,仿佛洞悉己身的苍凉,在光华之后,一跃而成蟾宫里折桂的客人。低头思故乡,床前的月光依旧很白,那是一种自然的无瑕,一眼就能穿透灵魂的污垢。是这个世界脏了,还是我们自身该换装了?看脚下这座灯红酒绿里的城市,再庞大的繁华,也成为了过眼云烟。想起为了梦想,曾经那么地不顾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一张可泅至往日的船票,如今,身在两岸,才知风景。

  且做园圃里那枚成熟的果实,且做烟波里那位沧桑的渔夫。就像现在的我一样,面对着这些江湖上的豪杰们,欣赏一点他们的功利,欣赏一点他们的放荡,也欣赏一点他们的自私与豪爽。

  4

  轻解舟楫之时,天边那轮落日已横在了江中。

  今夜,我将淹没那座寂寞的沙洲,乘一翅白鸽来轻叩你的柴门。就算那大雁塔的晨钟,再敲不醒世人的梦;就算那寒山寺的斜径,再堵不住求佛者的心,我也顽执地相信,江岸那棵开花的树,必将成为我心头永远端坐的菩提与明镜。

  参观寺庙时,听闻佛家有句说法,云水即是行脚,僧人只有在行走之时,禅心才是平稳的。

  凡心所向,是一种梦想;素履所往,更需要勇气与信念。

  行到云水深处,不住于物,不困于情,是高风亮节的境界。印象里的高僧,是弘一法师,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里那声深情的呼唤。遥想昔日,诗词歌赋,音律篆刻,书艺丹青,文学戏剧无一不精的李叔同,尔后却数变为僧,遁入空门,当真是行到了人生的水穷之处。

  倘若僧人的行脚,是一种思想与意志的结合,那么文学上的修养,当真得靠感情与兴趣来生成。

  又过了一个节气,又迎来一番红素。恰是此时,一朵来迟的萤火,虚构了秋水里的历史。

  我信,这是你切慕的生,信仰的生,孤独的生。

  站在历史的中央,即便有些典故的存在,也是为了让目光显得更加长远。我的路只为寻你而铺陈向远方,你的心只为等我而羽化成白莲。当炊烟奏响了那支我们所熟悉的晚歌,那里必定洋溢着童年的味道。

  时过境迁,当你转身,当你回眸,细看那天涯,细听那流水,才明白栖身于斜阳之下,唱晚的只是那一艘心中的孤舟。——那是长久的跋涉,永远的乡愁。当你整装待发,在暮色中点蒿一跃,那些旧时光便纷纷坠落,像极了一支挟裹了风声的羽箭,被轻轻射到了秋天的岸边。

  彼时相聚不用告别,再会亦不必约期,就在你远行之时,舟中的我便披一身青苔,扫洒庭院,独钓寒江,就等那场生命中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