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在公路上小心行驶的车辆还打着灯。灯光只是发红的一团,光亮极其有限,它们像笼中的困兽无法施展,更像被车辆碾过无数遍的小麦秸秆,呈现出的景象。被大雾锁定的平原仿佛一只四十二码的脚踩在一个妙龄少女的胸脯上,使她喘不过气来。平原在喘息,在出汗,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大雾的捆绑。我猜测,这大雾肯定是在昨天晚上的午夜以后生成的。
它从酝酿、受孕、怀胎到出生都在偷偷地进行,因为,它知道,人们讨厌它,憎恶它,千方百计阻止它的降临。它给人们带来的是灾难。在夜深人静之时,在年轻的男女们欢愉之后,在平原、村庄、大地进入梦乡的时刻,大雾鬼鬼祟祟地降生了。冬天的鲜明的个性被它污染了。空气黏稠而凝重,日子无聊而困惑,这正是大雾所要达到的目的。
在我的记忆中,冬天是这样的日子:清早起来,拉开房门一看,院子里白白的雪和房檐台一样高了,雪花还在欢愉地飘洒,天地间白得耀眼,平原上,白皑皑的一片。村子后面的大山银妆素裹,静悄悄地俯视着平原,显示着安详的神态。放眼望去,眼目所及之处,一切事物都是清晰的,都可以命名。冬天是畅亮的。
我的记忆中,冬天是这样的日子:清早起来,抬眼一看,天空瓦蓝瓦蓝的,昨夜一场西北风,天地间的阴霾被扫荡得干干净净,蓝天吊得特高,没有一丝云彩,白刷刷的太阳放着寒冷的光,它的轮廓是清楚的,连瘦小的脸盘上的皱纹似乎也能看得清。行人鼻子嘴里哈出来的三股气一点儿也不含混,冰冷的空气清晰可辨,决不掩饰。树木、土堆、柴草、街道、房屋在寒冷中明朗,在明朗中寒冷。冬天是畅亮的。
在我的记忆中,冬天是这样的日子:一场冻雨过后,房屋上、树木上、土墙、麦苗上仿佛灌上了白蜡,尤其是干枯的树枝如同在烧滚的雪白的羊油中蘸了一遍,白得好像皎洁的月光;沉甸甸的,仿佛被果实压弯了枝头,风一吹,那冰凌便从树上哗啦啦地落下来,树枝自觉地弹上去,伸直了腰,乡间小路上如同泼上了油,人们的脚踩上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尽管小心翼翼的,那路面逗你似的,给你一个仰板或趴匍。田地里,结着凌霜的小麦如同开了满地的白花,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放眼望去,冬天白色的果实结满了村庄、房屋、树木。冬天是畅亮的。
唯有大雾弥漫的冬天把冬天亵渎了,它埋藏了所有的事物的真实面目。行走在雾天里,仿佛被摘了目光,即使你十分小心或鼓足勇气,也有被大雾放翻的可能。脚下的道路看不清,更远处的目标更是无法定位。雾气鬼头鬼脑,深藏阴谋,你不知道,雾气背后是沟还是坎,是笑脸还是利刃。雾气缺少光明正大,它在迷惑你。大雾弥漫的冬天确实是另一番景致,但它绝不是美景。它的不畅亮已经给它的品质定了位。假如把它作为美景来对待,等到雾散天霁的日子,你就会明白,你受骗了,似乎是于一刹那间明白;你爱了好多年的情人原来是一个骗子。
大雾弥漫的日子很容易使人迷失,而像大雾弥漫一样的人就更可怕了。畅亮明快的冬天就在大雾弥漫的后面,一阵正气凛然的大风不期而至,大雾就会像枯枝败叶一样一扫而光。因它,它毕竟不是冬天的主流,即使它猖狂或得势也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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