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叫瓦窑铺的小山村,日子平缓地流淌着,日复一日,花开花落。
那个小山村的一个山凹里,四五间风雨吹打的木房子,房子上的青瓦零零散散的,遮不住雨了;房梁上的椽子也朽了,撑不住太多的日子了;屋前的土路长了太多的青苔,不能走远路了。还好,屋后的竹园还在,房前的一股泉水还在,我睡觉的那张床还在,母亲也还在,守着那座房子,守着我家的祖业。
这些天,我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经触动了,我突然对母亲有了深深的思念。我当然晓得,百里之外的母亲一天在干些啥,她出出进进,大多数时间花在了喂养那些鸡和猪,还有料理那些菜园子,刨弄那些庄稼上。剩下的时光,就望着儿女们居住的方向一个劲想啊想:天气变了,那些城市的天气咋样了?吃得好,穿得暖吗?
我在远离百里之外的城市,回答母亲。母亲,母亲,母亲,你带给我们的那些纯净和美好的时光哟。
母亲的歌是一张花手帕
其实,母亲歌唱得蛮动听的。
母亲坐在草坪上,绣鞋垫。那些野花在悄悄绽开,蜜蜂和蝴蝶翻飞,金色阳光铺满草坪。我走在不知名的青草丛中,脚踝被草叶撩拨得痒痒的,这些花草听见我的脚步声,都醒了,她们像姐妹一样彼此热闹地传递消息,相互拥挤着。你来了,你来了,争先恐后地跟我打着招呼。我还没有来得及与她们握手致意,就看见了那些飞舞的蝴蝶。
我在母亲背后的草坪上,望着那只停在树叶上的花蝴蝶入了迷,翅膀一张一合。啊,那种青春活力的色彩,带着兴奋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示出了色彩的深沉与明亮,闪动着让我幻想的光芒。当它的翅膀灵动地扬起,向着另一只蝴蝶抒情时,它身体里闪烁出了全部的鲜活和光彩,所有的色彩都在飞闪舞蹈。我倾心它们的对称之美。我把捉来的蝴蝶全部拿来压在书缝里,做成了一件又一件的美妙标本。
在我对色彩的幻想中,我突然听见了婉转的歌声,荡漾在我的色彩上面,覆盖了那些色彩的舞蹈。在微风中,在阳光里,在蜜蜂的低语中,在蝴蝶的飞舞里,我听见:“月儿落西下,想起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怎能不恼他……”
我寂寞的母亲,曾经年轻的母亲,在这片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回忆起了她那个充满憧憬的黄昏:那是多么美好的黄昏,快要落山的夕阳,照亮了木楼上绣着鞋垫的母亲,听见对面山上的歌声。母亲的绣花针刺痛了手指,她骂了一句:“吼魂啊——吼。”
母亲一边低头绣着鞋垫,一边低低地唱着,回味着。长发遮了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感受到了她的笑意。歌声就像熨斗一样熨过草坪,平缓地落在草丛里沉寂下来,潜伏在时光的褶皱里闪闪发光。那些花儿就像在牛奶浴场里沐浴过的一样,骤然之间斑斓无比,透明晶亮,精神抖擞。母亲坐在草坪上,唱着年轻时的歌儿,心里就像花儿一样盛开着。
我踏着母亲歌声的旋律,坐在了母亲身边。母亲一抬头,望见是我,歌声戛然而止,脸一瞬间红了。“我当是谁?是你,小家伙。”
我摊开母亲给买的那张花手帕,印在上面的小小碎花,似槐花,像李花。刚才包在里面的花蝴蝶弹起,飞跑了,只剩下那张手帕静静摊在草坪上。我说:“妈妈,你刚才唱的歌儿就像这张花手帕。”
母亲笑笑。低头绣那鞋垫上的一朵花,那花绣得已初见雏形,一朵桃花,一朵五彩缤纷的桃花在母亲的手里盛开。
记不起后来的事了,我的花手帕怎么丢的,我也记不起了。我只记得我哭着问母亲要那张花手帕,跑到那片草地上去找寻,除了找到一些花花绿绿的尼龙绳子,找不到其他东西。花手帕丢在哪里了?母亲说,风吹走了吧?
那是怎样的风啊,卷走我的花手帕,也卷走母亲的歌声。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见过母亲的歌声。后来想起,那天草坪上的母亲要不是我的擅自闯入,对母亲来说,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她会在那片草坪上将自己的情感流泻,将自己的爱情回味。因为我的闯入,那天对母亲来说,是不是有一些遗憾呢。
母亲的歌永远留在了那个草坪,连同我的那张花手帕。
母亲的眼睛见不得风
母亲很少流泪。
即便要流,也是背着我们偷偷地流。在黑夜里,任那泪水流满脸颊;在一棵槐树背后,任那泪水溅湿一地的槐花;在包谷林里,任那泪水打湿禾叶的脉络……在人前,母亲总是一脸笑容,那些伤痛去了心灵深处,那些苦酒撒在了灵魂的后山。
当我来到槐花繁茂盛开的树下,槐花里绽开的一定是母亲的笑脸,不管母亲如何感叹那一树繁花的短暂,镀了阳光的笑容就像槐花一样,清亮、柔和;当我来到一大片包谷林的时候,锄包谷草的母亲抬头望我,总是一张笑脸。或许母亲心里正下着一场绵绵细雨,但母亲绝对不会让那雨水打湿我的衣衫,更不会让雨水打湿我的心里。抬头望母亲,总是阳光明媚。
在山间小路上,走着走着,母亲背着阳光,在一株禾苗前停下。她抬手抹泪。跟在后面的小儿子问她,她转身过后,就是一张笑脸了,就像山腰的一丛百合花。“母亲的眼睛见不得风。”我说,哪来的风呢?母亲笑了,眼泪一颗一颗流出来,泪水滴在我的小手上,暖和、晶莹。
我听见那些风穿过包谷林,漫山遍野地哗啦啦响;我仿佛听见母亲心里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是什么声响,我不知道。母亲也不让我知道。
但我感受到了。那门外喜怒无常的天空,母亲就像太阳一样照看着她生活中的一切。她把所有的阴暗都藏好,给予人前的都是明亮的天空。她的生活,更像是在缝补一件衣裳。爷爷身体上有了病痛,她忙着拿去一块布缝上;父亲那里有了抱怨,她又拿去一块布缝上;儿女们那里有了哭声,她拿上一块布缝上。她缝缝补补,把一个家缝补得尽量温馨、和睦。她站在某一个角落,发现哪件衣裳出现一丝缝隙,她都要上去精心缝补好。哪怕是掉了一颗塑料纽扣,她也要补上。尽管这件衣裳缝补得花花绿绿,但母亲缝补进了足够多的阳光。
尽管母亲擅长这种缝缝补补,但有时,那生活的针尖也要戳痛母亲的手指。一次,母亲与父亲发生了最激烈的争吵,还相互打了起来。母亲的脸被父亲打肿了。母亲没有回娘家,而是用一张毛巾遮了肿胀的脸,去了菜园子。她还要给全家人做午饭。我悄悄跟在母亲身后,看见母亲面对着一片白菜,眼泪刷刷流出来,自言自语道,这是啥日子啊,老天爷。母亲哭着哭着,就坐在了菜园子的土块上,望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菜,青枝绿叶,娇嫩欲滴。母亲的一双手,捏着一块小土疙瘩,捏了又捏,她反复和这土疙瘩商量、试探。她在心里反复说,我该咋办、咋办?
这一刻,风吹来,仿佛在提示:一个母亲正在农田的深处悄悄哭泣……她的眼泪在飞。
熬到春天结束
多好的春天,母亲却咳嗽不止,她说,熬过春天,这咳嗽病才会好啊。
我坐在万物萌动的春天里,阳光闪得我的眼睛迷蒙。我看见一些鸟雀扑棱棱从瓦窑铺的灌木丛中飞起,一下子带出一片星星点点的绿。那些鸟雀无比惊恐,被自己带出的那一片绿惊动了。它们在灌木丛上空盘旋、叫嚷。我的寂静与鸟雀的喧哗形成鲜明对比,我像插在它们中间的哑巴,所有的语言只在心里沸腾。春天的阳光照进灌木丛,枝头上的绿细润地流淌,我的寂静慢慢地铺开。
这时,母亲的咳嗽就像鸟雀带出的那一片绿一样,在春天的阳光里一日甚过一日。母亲加重的咳嗽,沿着那些小路,沿着那些木屋的窗台,洒在青草丛里,弥漫在澄明的空气里,同时也扑进我的内心。母亲的咳嗽像在我的胸口跑着轰隆隆的火车,使我的胸口也隐隐作痛。
春天是拥挤的,那些草挤挤身子,冒出了芽;那些树挤挤身子,抽出了枝;那些田野挤挤身子,一片绿意盎然;那些空气挤挤身子,敞开胸怀……可,母亲挤挤身子,换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咳嗽。
母亲在收拾散乱一冬的生活和心思时,把那些锄头擦亮,把种子播在田间,把汗水流出来,把秧苗扶正。母亲做这些的时候,还要在空闲时间里把药罐刷洗干净,等那咳嗽在某一夜,或者哪一个早晨到来时,好熬制一副又一副的汤药,用来舒缓春天里身体的某一个角落。
院子里的葡萄树,没有搭架子,粗大的茎干就沿着院墙走。春天一到,都能想到炎夏时一院墙的绿阴,那些葡萄在绿叶中瞪着黑色的眼睛。母亲把喝剩的药渣倒在了葡萄树的根下,我说,葡萄树也咳嗽了吗?母亲笑笑,微风中葡萄树点点头,似乎在说话。
有时,几只鸡跑到葡萄树下,把那些药渣刨得四处都是,找到红红的大枣,就争抢着啄食。用绳系着的黑狗想跑过去追咬,几次,跑过去,都够不到葡萄树下,只好眼睁睁看着,发出呜呜的无奈叫声。鸡并不理会黑狗的不满意,在那里自顾争抢着。母亲看不过去了,就远远地把扫把抛过去,鸡吓得四处逃窜。在那些春天里,我也从母亲的药罐里找过一两颗大红枣来吃,好像母亲一直没有发现。
其实,春天在山坡一晃就过去了。山坡上的红茅草长到半人高,包谷苗长到半人高,那些水麻子开始红亮红亮的时候,春天已经悄然过去,炎热的夏天来了。一到夏天,母亲的咳嗽就跑了,跑到母亲身体的后山隐藏,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跑出来,在母亲的身体里四处游走。
母亲把药罐提到屋外的水井边去洗,黑狗跟了去,我也跟了去。母亲用谷草把药罐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就蹲在水井旁抽水烟。不再咳嗽的母亲感觉天是那么蓝,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母亲说,这个春天又熬过来了。黑狗在水井边转来转去,一不小心,把母亲的药罐绊倒了,黑不溜秋的药罐子一下子摔成了碎片。母亲起身,一脚将黑狗踢跑了。母亲捡起药罐的碎片,甩到了水井旁的竹林里。她想把自己身体里的咳嗽也一起甩跑,用了很大的劲,“唷嗬”一声。
往回走的时候,母亲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