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说:我拥有一个世界,你一定会感到惊奇。假如我说:我的世界很大,你一定会觉得滑稽。
呵,是的。一个学生,半平方米的立足点,一立方米的三维空间,竟想拥有一个很大的世界?
可是,假如我再说一遍我拥有呢?
当然,我也从书中认识自然。比如我知道了宇宙的起源,知道了三百万年来地球磁极的三次倒转使很多动物销匿……不过人对于我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夸克或是原子。
那一天,她问我:“书上说德川幕府统治了260多年……”
“是埃”我说,“丰臣幕府之后是德川幕府。而丰臣秀吉的死是在1597年,德川幕府倒台是在1868年,其间约260年。”
于是我得意了:“我读过一本书,司马辽太郎的《丰臣家的人们》那里面有的。”书不是我的,甚至不曾在我的书包中占一席之位,但是它也属于我的世界。
现在,你该相信我拥有一个世界了?准该相信我的世界并不小吧?
我的世界,它是一片森林。它不属于哪个温度带,它的领域中广布着各类的树木:常绿的或是落叶的,针叶的或是阔叶的……开着各色的花,结着各样的果。也就像我拥有一座森林一样,我并不能把每一片树叶,每一个花瓣,每一颗果实都揣进怀中。我曾是一个顽童,现在也还像个顽童---在它的腹地中匆匆地走,好奇地摘取我所需要的果子。
这一片森林太高大也太茂密了,阳光只偶尔从树冠上筛落下来。但它是在阳光、水和风的沐浴下长起来的,于是我竭力从它的每一个细胞中品出阳光、水和风的气息。我喜欢大自然的风雨、阳光,但我已习惯于从森林的每一片叶子上去品出它们的气息。
我的膝上放着书,我抬起头来,望着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人们---就像一边咀嚼着一颗果子,一边仰望树叶缝隙间渗漏下来的阳光一样。
我是从书中认识“人”的。
我是从书中认识“社会”的。
最早我“遇到”的人都很相像;高大的身材,声如洪钟,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叱咤风云的气势,而他们的名字也都具有“高大全”似的气魄。
这以后就看很时髦的“伤痕文学”了。我印象最深的是“阴险”和“黑暗”,一个又一个和时代相联系的悲剧使我震惊:我并没有看到过,这难道是真的么?小巷还是寻常奔跑的小巷,天井还是平昔戏耍的天井,不过世界在我眼里是大不一样了,我觉得我是被骗了--至少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书是骗了我的。我开始脚步很重地走路,并用奇怪的眼光望着周围。
没有多久,《啊,野菊花》中的那个黑发如瀑布般倾泻,穿浅色三翻领毛衣和咖啡色筒裤的女郎在我面前出现了,她赞叹地望着那只洋娃娃,出人意料地失望地说:太贵了。这时候我才受到震颤似地悟到:这是真正的人呢!是的,平常的话语,切近的烦恼,尽管有不俗的打扮。这才是具体的人呢!---没有“高大全”的夺目光辉,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拼搏和伤痕。
我以为我终于认识了人了:《湘西行记》中在平凡而又悲壮的命运中奋争的人;《沉重的翅膀》中在同一股激流冲刷下,却又卷在各个漩涡里的人;《北方的河》中搏风击浪、自傲而自信的人;《钟鼓楼》下久经变迁、注视着变迁、也随着改变的人……我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社会了:一片经历了和经历着风雨的冲刷和洗涤的大地,阳光照耀着它,小草装点着它--它并不如先前想象的那般阴冷、荒瘠。
我以为我从书中认识人了,我以为我从书中认识社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