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去世了。享年九十二。 没有结婚,没有儿女,去世第一时间谁都没有通知。
百年老琴该归谁?
那房间里应该还有一新一旧两台琴。那台清代钢琴是我的启蒙琴。在那儿我学了三年。想来寥寥几位看得懂这篇文章的人,都是那架琴上过来的。 老琴不好弹,难按,节奏也很容易被老化的机械打乱。 琴架子上放着关于当年学生的报纸信件,还有一张民国旗袍女子的照片,笑容典雅清丽。
这也都是我很久以前留存的记忆了。多年以后在美国有幸摸到一架老钢琴,下指之后还是笑了笑,心想,没有老师家那台好听。
多愁难弃,触景生情。
只是想着写这纪念的时候,才会仔细的去回忆当时的学琴之余的闲聊。 她没有说她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热血女青年,而闲暇中的只言片语已然勾勒出一个刚烈女子。 炮火,游行,合唱,指挥;动乱,批斗,牛棚,分离。话语从老年人口中缓缓而出,背后的惊心动魄却是听者再如何想象也无法企及的。这个道理,我却也只能是长大了才明白。执拗如她,一等情人就是一辈子。 独身一人无儿无女,身边的钱便拿去资助怀揣理想的拮据学生,多年之后见人谈起已经是指挥家的学生,透着股倔强的自豪。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能以这样的方式和那个年代,那些人产生交集,真是件幸运的事情。
离开老师大概是初一。随着我们慢慢长大,老师老了,弹不动了。渐渐的教学就变成放中央音乐学院的VCD,伙伴们练曲子也开始让我去听哪儿出了错。老师和我说她老了,我需要一个更好的老师来示范,而不是听着VCD。我嘴上不说,心里却默默的伤心着。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伤心, 并不是害怕离别。我的伤心,是因为那是人生第一次真切的直面了生老病死的无奈。
离开她之后,时间又到了大概初二的某个期末考试前。爸爸和我说吴ML死了。她是老师年迈之后从零辛苦培养出来去了音乐学院的嫡出学生,还教过我曲子。那天我问爸爸什么死因,爸爸说是吃减肥药,过量。 我嘴上无话。第一次懂得了活生生曾站在我面前的人啊,寥寥几眼成为最后一面。 整日行走街头,多多少少的人们擦肩而过,再不相见。只是那种隐约得知一个曾经活着并付出着的,无关紧要的人的死讯的感觉,某种程度上比失去至亲更有一股子世事无常的凄凉。当时的我,难过的说不出话。
所以,视学生为子女的老师,又该有多伤心?
匆匆又过了十年。现在老师早已西去,我也早已长大。当年告诉我老师消息的长辈,也走了三年。 天玄地黄,年复一年。想起小时候在老师身上觉察到的一丝寂寥,大概也在她自己出去理发,留在铁门上那张留言纸条。 “出去理发,速回。” 我当时没有去想过她80岁的年纪,是怎么一阶一阶的下楼去的。那时候她最终会回到她独自一人的家。而我每次看着那张纸条,心里总是会隐约沉下去。那是我对于孤独,最初的了解。
生老病死,谁可幸免?流云孤月冷对秋,几人艳羡而轻叹。
于是我最终明白了,老师的一生在我脑海里留下的,除了一架琴,还有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