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想随着舅父去给故去的外婆烧纸,也顺便去看看这个洒落我童年欢乐的村庄,虽因车子满员未达成此愿,但那些美好的回忆却像一枚枚贝壳在我心海里激荡激荡……
外婆家所在的村庄很偏远,城镇和市井的浮华淫染不到这里,这是一块纯净的古朴之地。村里正中是一条宽宽的街道,脚下是被经年人踩马踏坚实平坦乌黑发亮的土路,两边是一座座土房瓦屋,街上走着荷锄挑担之人,他们穿着简朴,神色从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清爽踏实自足平和,像一张写意画平平的、淡淡的、疏疏的、浅浅的,炊烟袅袅地飘在透明的空中,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外婆家。
外婆家村外有一条大堰,大堰高高的、长长的,两边长满了树木和杂草,下边是宽阔的石河滩,滩里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河滩常年干旱无水,只有山洪爆发时,洪水才从几十里的山中奔流而下。据说洪水大时,水声渹响喧然,彻夜不息,那种奔腾的气势一定是非常壮观。第二天天刚破晓,村中之人就纷纷跑到大堰上去看山洪奔泻,水中飘着树木、房梁、甚至牲畜,一路狂奔,奔向远方,奔向黄河。水落了,人们就纷纷下到河里打捞捡拾遗留之物。山洪爆发是十年九不遇的事,所以洪水狂奔的壮观场面对于我们很多孩子来说只是个传说。我们更是怕山洪爆发时洪水截死了公路,都是错过雨季到外婆家走亲戚的,我们顶多看到的是大雨过后滩中深深浅浅坑中的积水。
我们一家几口沿着长长的大堰或走在空旷的河滩里,望着曲里拐弯一眼望不到边的河床,不禁会生发出一种好奇感和神秘感。这里还是抛弃死婴的地方,看到河床上飘落的衣服碎片,母亲就会低声地嘱我们远远地回避这些不祥之物,所以走在河滩里我们还有一种孤寂感和恐慌感。
下了大堰,看到村中的房子我们的心才踏实下来,迎接我们的是村人一脸的憨实的笑容,他们说:“清化家又来了。”或者说,“清化家的外甥又来了。”我们是整个村的亲戚、外甥,一路上都是热热的问候声,有人帮着抱我们的,有人帮忙拿篮子的,更有人跑在前面报信的。外婆被喊出来,她高高的,穿着宽大的有襟布衫,裹着绑腿,一双缠过的小脚站在那里,手搭凉棚向我们张望,我们扎撒着小手像雀儿一样欢呼着扑过去。
外婆家住的院子住着好几户人家,二外公和表舅几家人就会走过来看我们,年过八旬的外祖爷闻讯也赶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外边赶回来,众人热热和和地聚在一起拉长道短,浓郁的亲情弥漫一屋。
外祖爷是家中至尊,他坐在当屋左手,我们像众星捧月般环绕在他的周围。打我记事起,外祖爷就被儿孙们养着颐养天年,我的外婆二十九岁就守寡在门,但外婆和舅父从未推卸过责任,他们和二外公一家轮流照管着外祖爷,外婆和二外婆专门在家里料理家务,地里的农活都是家里的青壮劳力干的,她们会应时应顿地把热馍热菜热汤端上桌,外祖爷吃过饭后便悠闲自得地到街上去,和一些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村里从没有听说过哪家因不养老人遗弃老人而发生纠纷。村里民风醇厚,民心纯良,传统的孝道在这里源远流长,每逢过年村里晚辈都会排着队去给长辈磕头拜年。
拜过年后人们便涌到街上游玩,几个年轻后生把一条大绳拦街绑在两棵粗壮的树上,绳上绑着一个矮凳,他们站在上面使劲地登着双腿,比赛着看谁能把秋千荡的最高、最远,我们仰望着飘在半空中的后生发出一片惊呼声。
远处响起一片锣鼓家伙声,大戏即将开场。“扯锯捞锯,姥姥家唱大戏”,外婆家的村头有一个大戏台,每到过年过节村里都要唱大戏。戏是村中自排自演的,村里的老支书爱唱戏,他在村里专门成立了业余剧团,他任团长并是主要演员之一,他的女儿也是村业余剧团的主要演员,唱的是花旦,他们父女俩粉墨登场经常同台演出,村民们站在台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对他们指指点点,他们声情并茂的演唱成为节目的一大看点。其他村也到这里交流演出过,有时还花钱请专业的戏班子,很是热闹、喜庆。
放麦假秋假的时候我们也到外婆家住过。六月连天,麦浪翻滚,我跟着表姐一起下地割麦子。那时是大集体,人们排起队在大田里干活,每人一席麦子,谁先割到地头谁先歇,担茅粪也这样,一下午十担、二十担粪,挣几个工分,有人给你记着数,大家为了早点干完活,也为了不甘人后,比赛着往前跑,往往一晌的活,多半晌就干完了。人们就坐在地头的树荫下乘凉,那些七大姨八大妗她们一边扯着长长的针线纳鞋底,一边逗我:“清化街,五里长,喝水水(fei)不开,吃馍馍不熟(fu)。”然后她们就笑着问我,“闺女,你几岁(fei)了?”我认真地用清化话回答:“我十岁(fei)了。”我的发音引出她们一片笑声。表姐就纠正我:“是岁(sui),不是(fei)。”外婆的村距焦作、王、李冯封比较近,他们这几个字的发音接近于普通话,我红着脸重复着表姐的发音。再有人这么逗我,我要么不答要么学着他们的发音。
我们收工回到外婆家,外婆就将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
外婆身材高大硬朗,但却有着三寸金莲,她既有着大家闺秀的威仪,又有着小家碧玉的勤谨,她刚强坚忍,性格爽朗明快,虽大字不识,却识大体明事理,虽无城市女子的雅致,也无乡野村妇的粗俗,所以很受众人尊敬。
外婆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她五更即起,先捅火后座锅再洒扫再整容。小时候我最爱看外婆梳妆,只见她身边放着半盆清水,她坐在那里用细齿竹蓖沾着清水,一下一下地刮着头皮、刮着头发,做的极其认真极其专注,甚至有点不动声色的隆重和奢华,顺便将掉落的头发一一缠绕收起,直到将头皮刮得光滑红润,将头发刮得丝丝顺溜闪着光泽,她才把手中的一把头发盘成发髻,这件事体才算作罢。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永远是头光脑净,家里永远是院光屋净,灶台永远是锅光碗净。
外婆是出了名的好茶饭,她不会做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那时也没有这个条件,一日三餐,家常便饭,却被她做得极其可口,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她做的杂面汤面条,她擀的面条薄如蝉翼,细如发丝,面条下在玉米面清汤里柔韧不断,汤里有黄豆、红萝卜丝、碧绿的青菜,放上蒜苗、芫荽,再将滚烫的油烹蒜瓣炸在锅里,满屋飘香,我们被这种浓郁绵长的香味勾引得食欲大开,我们先喝一口热汤,一股热流和美味就“吱溜”一声钻进了心里,顿时浑身通泰,肠胃生津,我们呼呼噜噜连面带汤吃得胃饱肚胀,连连打嗝,可还想吃。至今回想起外婆做的杂面汤面条,我还会口舌生津,回味无穷。
外婆的村是菜区,村里种着各种蔬菜,地里花红柳绿,田埂路边生长着杏树、桃树、柿树,夏秋两季果蔬飘香,我们和村里的孩子在田里树下捉蛐蛐,渴了便钻进菜地里扭下两根黄瓜或爬到树上摘下几颗杏子吃,生产队长是我的没出五服的表舅,他出了名的严厉,就连他的孩子都不敢随便上树摘果,但他对我们却格外地慈祥和宽容,从来没有呵责过我们,我们在外婆家受到众人的优待和宠爱,我们乐不思蜀。
夏天村外机井房的马达声日夜轰鸣,清清的泉水顺着河道欢快地流淌,表姐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傍晚吃过饭就结伴到河边洗衣服,河水里流动着花花绿绿的色彩。我在下游光着脚丫一下一下地踩着水玩,清凉的河水亲吻着我的脚面,杵衣声此起彼伏,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砸出一片片欢笑声……
如今外婆已离开我们二十多年,自外婆去世后我就再没有去过那个村,这个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古时遗风吗?我不得而知。外婆和外婆的那个村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这个村名叫鹿村,它古朴、遥远,如梦如幻地向我们走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