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国道线上每天究竟有多少车辆纷涌而过。如果说国道线是航道,车是洪流,那么行人就弱如蚂蚁了。
国道线松树岗段,隔了多远才终于有个天桥,还好离我上班的地方不算太远。休息天我会偶尔走上国道线上的天桥,独倚栏杆,一为看风景,二是感受下这个城市的律动。看看披日载月的车辆,是怎样把城市和乡村的距离拉近的,抑或越拖越远!
在天桥上呆的久了,我发现不愿爬天桥而冒着生命危险横穿马路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冲马路的时候,一般会集结十几二十个人,组成一个小方阵,在车辆偶尔稀落的情况下结对而行,迫使车辆不得不让行人先行,而一旦车道回到车辆滚滚铁轮之下,这时行人是很难见缝插针的,如果硬闯,显然是在冒险,是拿自个的生命开玩笑。
人行天桥和地下通道,一明一暗,一上一下,阴阳交汇,为缓解城市交通压力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明明有天桥,有地下通道,有些人还是不尊重交通规则,硬是横穿马路。
让穿越马路的人去硬穿吧,最好别穿越到另外的时空去。
在天桥,独倚栏杆,疾驰而过的车辆纷纷丢下一阵阵急风,便风般消逝。风卷起头发、衣服,带着淡淡的汽油味,竟也清凉拂面。桥下是繁忙的,流动的车辆,往来如织,使城市看上去动感十足。马路两边,行人们多都行色匆匆,仿佛前方有金钱等着他们去捡拾。而天桥上的情景是很悠闲的,行人们三三两两,或上或下,步态不疾不缓,像深圳速度在这里得到了缓解和短暂的休憩。大概上午八点多会,流动的小商贩们陆续涌上天桥,各自占领有利的地形,或铺开纸皮,或打开便携式桌椅,摆上各色货物,林林种种,琳琅满目,竟似小型商场。喧嚣的市声车声掩盖掉了顾客和商贩们讨价还价的低语声。我看见不时有时尚靓女丢下十块五元的,从小商贩手上挑走一件两件花里胡俏的小饰品。
人行天桥原来也可以成为小商品交易地。事实上,这种情况显然是不被允许的。大概周末,那些凶巴巴的城管们也在休息吧,不然何以让小商贩们可以如此从从容容、镇镇静静的做生意呢?
好像是很突然的,我听到一阵悠扬的乐曲声,细听,是葫芦丝在浅唱低吟。循声望去,原来天桥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卖乐器的小商贩。那卖乐器的人不像别个小商贩那样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而是直接席地而坐,竟然不嫌地板脏。那是个年近四十岁的汉子,平头,阔脸,短须,肤色黝黑,身材壮实,很武势的样子,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面熟。会是谁呢?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直戳戳的像一樽线条粗糙的木雕,微低着头正专心致志的吹奏葫芦丝,腮帮子鼓凸,眼睛半眯,仿佛陶醉于自己的乐曲里。他身边的地上放着肩背式的褡裢,褡裢里装有各种乐器,长笛、短笛、葫芦丝,甚至还有二胡,外表看做工都很精巧的样子,听他吹奏,感觉音质也不坏。显眼的是他身边依着栏杆竖起的两根木拐杖。难道他是残疾人?由于他盘腿坐着,实不好分辨。他很专心的吹奏着乐器,一会儿长笛,一会儿短笛,要不就拉几手二胡。悠扬的曲调,为他招揽到不少围观者。
终于有路人向他询问那些乐器的价格了,是几个年轻小伙,应该是附近工厂的打工者。卖笛人告诉他们他那些乐器的价格,长笛20,短笛18,葫芦丝30。感觉不算很贵,我曾在一些商场留意过类似的乐器,标价都在他报价的2到3倍之上。显然的,那帮年轻人并不真心买乐器,他们或许闲得无聊,总得找些什么事情来打发不用打卡的悠闲时光。他们对他的乐器指指点点,问这问那,并为那些乐器的优劣争论起来。卖笛人分别拿出长笛、短笛让他们试用,其中有个年轻人竟然有模有样的把笛子吹出了动听的音阶来,气息似乎控制的到位,拿捏的很准。
大概卖笛人极想做成今天的首笔生意,便极力夸奖那年轻人是吹笛高手,并说知音难遇,他的笛子今儿个打八折了,等于是半卖半送。那年轻人却并不动心,他放下笛子,摆弄起葫芦丝来,说他已经有几根竹笛了。显然的,他对葫芦丝好奇起来。
“试试吧!”卖笛人热情的笑着说。
年轻人真的试着吹奏起来,结果呜呜咽咽不成调。看来,葫芦丝不比竹笛好对付。
卖笛人说:“我来试试看!”我看到他熟稔的用右手无名指、中指、食指第一节指肚分别开闭第一、二、三个音孔,拇指托于主管下方;左手无名指、中指、食指用第一节指肚分别开闭第四、第五、第六音孔,拇指开闭位于主管前下方的第七音孔。人字天桥上再次响起葫芦丝特有的曲调,他吹奏的曲子正是陈慧琳的经典老歌《希望》,熟悉的歌词突然如水般在我心间流淌——
看天空飘的云还有梦
看生命回家路路长漫漫
看阴天的岁月越走越远
远方的回忆的你的微笑
天黑路茫茫心中的彷徨
没犹豫的方向
希望的翅膀一天终张开
飞翔天上
看天空飞的鸟还有梦
看清风像带路吹散淡雾
看冬天悲的雪越来越远
昨天的曾经的我的微笑
分开的感伤想飞的彷徨
有天跑出想像
心中一个梦想雨后彩虹
画在天空
……
这是一曲曲调优美、歌词意境深邃,令人百听不厌的真正的精品、经典好歌,使凡人如我者神思心往,并唤起对往日时光的美好回忆,仿佛陈慧琳以另一种腔调在我的耳边纵情放歌。我陶醉于这另类的演绎,这悠扬、悦耳的变奏,难道不是声音的另一场盛宴吗?感谢卖笛人,可是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没有人给他掌声。也许,有人能买走他的乐器就是对他最大的鼓励吧。
听了卖笛人的吹奏,年轻人开始虚心向卖笛人求教吹奏葫芦丝的技巧来。卖笛人也乐意与人分享,并不奢施教。他说,吹葫芦丝时要深呼吸,吸入的气尽可能多一些,吸气后气息下沉,使气流在有控制的情况下有节制的均匀向外呼出,气息要平稳、不可忽强忽弱。像这样,卖笛人给年轻人示范性的又吹了一段《走西口》的曲子。我看见卖笛人喉结不断滑动,我听见有如泣如诉的曲调从笛孔中、从他起起伏伏的指肚间,梦幻般飘荡,然后在车来车往的市声中扩散和沉淀。
几个年轻人离开时,买走了卖笛人几根竹笛和一管葫芦丝。
快到中午了,天桥上行人稀疏起来,看来人们都忙着找饭馆解决温饱问题去了。卖笛人也在收拾起他的褡裢,看样子他要走了,是换一处天桥,还是去找饭馆呢?他抓住木拐杖,从地上缓缓撑起。站起来的他是那样高大魁梧,一如我曾认识过的那个工友。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想不起他是谁,他应该是我认得的人。哪会是谁呢?是在哪一家工厂共事过的工友呢?我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没办法,打工的深圳,流水的沙盘,有太多熟悉转身就变成了陌生,更何况我认识的那个人原不是残疾的呀。
卖笛人拄着拐杖,与其说是缓缓走下天桥,不如说是一蹭一蹭慢慢蹭下天桥的。
我下意识的走在卖笛人的身后,走了不远,我回头看看刚刚离开的天桥,多像是一个巨型的人字,仿若一个甘愿俯身的人,脚踏城市的两端,将躬起的脊背托起一个城市的平安,托起千万人千万家庭的平安……所以,我觉得她不仅是人行天桥,更是人字天桥,人性的天桥。人字天桥写就了城市的伟大与宽容。
当我回过身时,卖笛人已不知何时消失于茫茫人潮中。我用目光搜寻,多么想找到他,问问他的名字,是不是我曾认识的那个人。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腿是怎样受伤的。眼前的国道,又有一大帮人聚集在白色斑马线上,试图在车海汹涌的间隙,从此岸横渡到彼岸去。此刻,我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短路,火花喷射,刺耳的放电声,像铁猛烈的抽打水泥地面……是突然传来的急激的刹车声,把我从臆想中猛然拉醒。国道线上,一群人呆若木鸡的站在黄色警戒线外,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像凋落的玫瑰,渐渐失色。我再次回头看看人字天桥,这横跨城市两端的桥,像一次跨越时空的握手,像两个巨人的拥抱,更像是一个甘为人梯的人俯下钢铁般的身躯……许多人站在巨人的臂膀上肩背上失声惊叫,那森然的声音,那模糊的身影,像梦般不真实。
我宁愿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人字天桥是如此真实的矗立在城市街道的两端!
此后,我又去过几次人字天桥,遗憾的是没能再次遇见那个似熟非熟的卖笛人。这似乎也暗合了深圳规则,在这个如水的城市里,我们不过是一滴滴微不足道的水珠罢了,而留存于我心头的疑问就让他随风蒸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