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兵的父亲郑孝仁是中日两地经商的广东人,母亲由纪子是父亲在日本买下的外室。
因为是个中国人,他没少受同学的欺侮,但是他不怕。他虽然瘦,然而受欺负时,也会发疯似的还击,渐渐地也就有了名气。那一次,加代在校门口迎住他说:“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好吗?我一个人走僻静的路,有些怕,拜托了。”左兵一口就答应下来。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就会看见加代在樱树下等着,见了他,微微一笑,弯一弯腰,就跟在他的后面走。日久成了习惯。左兵喜欢下雨天,下雨天加代穿木屐,噼噼啪啪在身后走着,很有韵律。雨大了,加代还会半踮着脚,在侧后方举着伞,给他遮一下,左兵喜欢他半遮半喜的样子。那一年的圣诞节,学校组织晚祷,允许大家穿校服以外的正式服装,左兵一出巷子,眼前一亮:樱树下的加代穿了一件白底织淡淡樱花的和服,红底织银的襁褓,还拿着一把红色油纸伞。左兵第一次意识到加代有多美,不知怎的就心慌意乱起来,有一种马上逃掉的冲动。
1936年底,大批华人开始返国。在拥向码头的人潮中,左兵紧跟着父亲的管家,觉得自己是一滴水。船快开的时候,加代突然呜呜咽咽地出现在舱门前。她扑通一声跪在左兵面前,只会说一句话:“可是,郑君,我喜欢你啊……”一时间,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是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脑子里,每一下都无限悲凄地重复着:“可是,郑君,我喜欢你啊……”
一直到多年以后,左兵才意识到加代说出这句话要有何等的勇气。
然后便是四十九个年头。左兵在中国和同时代的人们经历着差不多的悲欢,磕磕绊绊却也没什么值得抱怨。他的记忆中偶尔会出现一种声音,但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一些产权问题回了一次日本。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去饭店看他,走时留给他一张加代的名片。于是,他明白了萦回在脑际的原来是加代的声音。他拨了加代家的电话,凭着一种冲动,这冲动已经多年不见了。
没有惊叫、眼泪、叹息、懊悔和掩饰,平平淡淡,他约她出来喝茶,说:“我回来了,茶社见好吗?”——好象他不过昨天才离开,她说:“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实在不愿毁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你在樱树下等我,我会从你身旁走过,请别认出我……”他答应了。他们——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电话中平静地相约:“再见,来生再相识,来生吧。”
正是樱花凋落的季节,横滨一株古老的樱树下,站着一位老人。他身穿租来的黑色结婚礼服,抱着一束如血的玫瑰,四十九朵。距那个刻骨铭心的时候,已有四十九年。老人站在如雨飘落的樱花中,向每一个路过的老妇人分发他的红玫瑰,同时微笑着说“谢谢”。四十九朵,总有一朵是属于她的吧,不管她现在是消瘦还是富态,不管她现在是儿孙成行还是独自寂寞,不管他泪痕模糊还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总会有一朵是属于她的吧。老人遵守约定,不去辨认,只是专心致志地分发着玫瑰。他知道她会从他身边走过,她会认出他,她会取走一朵迟了半个世纪的玫瑰,而来生,他们会凭此相认,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