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他是一位老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时我还小,放假经常去姥姥家玩。离姥姥家不远,就有一所小学。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学校的教学楼。说是教学楼,其实是很老很久的、就像徽州宏村的那种。进去总感觉阴森森的……
而我第一次见他,正是在那楼里。那天下午,姥姥家邻居的几个小伙伴让我一起去那学校玩。与其说去玩,不如讲去爬教学楼。他们要捉迷藏,让我往楼上藏,他们找。那楼梯是木头的,有的地方甚至都长出了木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我总担心会断。我躲在二楼一个教室的破桌子下面,喊了一声“藏好了”。等了好半天才听到楼梯间里有脚步声。等我努力把身子往角落里蜷,偷偷往门口看时,我看见了他。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子不是很高,而且很瘦,感觉他胳膊比他手里的烟杆粗不了多少。
看到不是那些小伙伴,我急着就往外跑。他并没有拦我,只在我身后喊了一句:“慢一点,别摔倒了!”
在姥姥家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他下午总爱坐在楼后面的那石头上抽旱烟。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他往烟锅里装烟时很慢,好像一下就捏一点点烟丝,一下、一下……他抽烟时更慢,都好大一会才能看到烟从他嘴里冒出来。
而后来几天,我却没见到他。我问姥姥:“那个老头呢?”“哪个老头?”“就学校吸烟带的那个。”姥姥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回答我。
再见他时,已经快要过年了。我和妈妈一块去姥姥家送年礼。他在那楼后面劈柴,在那石头旁边。两手扬起,带动柴斧,感觉比他抽烟时还慢,一下、一下……很吃力的样子。他还是那么瘦。
我问姥姥:“他家怎么就他自己?”“谁家?”“就学校那个老头。”姥姥叹了口气却并没回答我。妈妈却轻声问姥姥:“还没找到吧?”“多好的一个人,你看现在弄得……唉——”
后来几年都能间隔性的见到他。在那石头上抽烟,或是跟几个小孩在玩……却依旧那么瘦,只是感觉他烟抽的更慢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十年前刚放暑假时。那天是我姥姥退休的日子。姥姥学校的老师都去了,他也在。那是我第一次离那么近看他。头发不怎么整齐,黑白参半,眼窝很深,一只眼睛有点浑浊。却瘦的让人担心,即使笑的时候,也是轻轻地头,慢慢地摇晃,苦笑。
大家都喊他胡老师,我也才知道他姓胡,是老师。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角落里,很少说话,但偶尔抬起头,带着灰白的笑。学校其他老师也很少谈到他。有时劝他一句“再找一个吧,你年龄又不算多大。”“胡老师,别光坐着,吃菜……”他说什么我没听太清,亦或没记太清,声音很低,苦笑着摇头。
吃完饭,其他老师走了。他却没走。
“高校长,我过几天还出去找一趟,找不着就不找了。这回时间估计要长点,”他咳嗽了两声,“要是到上课我没回来,你先帮我上两天,小孩子能上学不容易,咱别耽误他们。给你,这几天我写的教案。”他说话并不快,但有点气喘。
“胡老师,就别去找了,这都这么些年了,上哪找去?你……”姥姥话还没说完,就叹起了气。
他又是摇头苦笑着:“最后一趟,找不着就不找了,来回要是耽误上课也不好。”他说完就慢慢走了。
后来才我才从姥姥口中得知,他才五十岁,老家不在这地方。有一年放假,一个小孩从楼上摔下来,他把小孩弄到医院,医药费都是他付的。但后来小孩家长又不愿意还,学校后来也只是老师凑了点钱给他。那些年,教师工资本来就低,为这事,他老婆跟他大吵了一场,带着六七岁的小儿子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从那以后,他每到放假都去外地找,今年找不到,明年……一找就是十多年。他为这事唉声叹气了十多年,却从没缺过一节课。用我姥姥的话说“胡老师不容易,他带的学生都懂事的很,他讲的最多的就是‘小孩子上学不容易’”。
那以后,我没见过胡老师。我也问过姥姥,姥姥说她也不太清楚。
前两年的一个春节前夕,姥姥说胡老师去世了,在外地死的,从他屋里就找到一点杂物、一摞书、一个烟袋锅。
我的心跟着一颤。好像又看到他坐在石头上抽烟的样子,他苦笑着摇头;好像又听到了他说“小孩子上学不容易。”……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从没问过姥姥。但我知道他是老师,没缺过课的老师,想着小孩上学不容易、教孩子懂事的老师。我想,这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