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置着一张小长方桌,桌台摆放平日看的杂书,桌下藏着两只纸箱。箱子里盛的可都是我的宝贝,是十多年来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丢弃的小物品。小学得到的第一张奖状,平生买的第一本作文,朋友寄来的第一封书信……诸如此类,被我视为很重要的东西统统扔进纸箱保存。偶尔翻翻看看,那过去了的时刻特有的感觉还会隐隐约约再现呢。可是,我自以为万无一失的纸箱仍让我丢失了部分独一无二的东西。例如一张十元纸币。
爷爷肝病恶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躺在床上粗重地喘息,眼中含杂死亡的觉悟,却尽力把眼睛睁地大大的,仿佛要将世界整个装进去。远亲近戚都赶来看望他,陆陆续续半年。期间,伙食费是爷爷出的,他把自己的存款给了抚养他的三叔,却留下十元钱给我。那时候,十元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起初我不肯收,爷爷就笑着劝我:我留着也没用啦,你替我使。爷爷死后,我把揉皱了的十元钱夹在书里放进了纸箱。我觉得,他是爷爷陪过我的证明。
印象里爷爷一直是个省吃俭用的人,当然毕竟经历过吃大锅饭的岁月,一谷一粒都舍不得丢弃,一分一角都精打细算。老家是山沟沟,一包水果糖,一箱方便面都是稀罕物。他没出新家住的时候,我每每回去他都把糖悄悄塞给我(怕别人看见讨要),给我冲泡面。往往是我吃面,他喝汤。我若不把面吃完,他是绝对不喝汤的。这样一来我便喜和他亲近,于是他常常带我进山打野菜,下河钓鱼。以他的话说,不花钱的便宜都是好便宜。其实抑或只是山民本色,习惯了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有一年,小妹过两岁生日,定做的蛋糕没吃完放到了第二天,婶婶出门时嘱咐爷爷扔掉,爷爷觉得可惜便自己吃了,谁知闹肚子又是吃药又是打点滴。婶婶生气将爷爷臭骂一顿,爷爷只是红着脸抽草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见,烟雾升腾到他的眉间,熏得他眼底泛起一层水雾。爷爷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晓自己老了不愿给三叔婶婶添麻烦,所以有时身体不舒服也只是让我给他捶捶背捏捏肩,从不向三叔婶婶谈及。爷爷的背佝偻着一点也不宽了,发皱的皮肤薄薄地盖在骨头上,手敲下去很脆很响,深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他的肋骨打断。我心疼他便向父母提起,可他们都不以为意。
赶集的日子若不是有非买不可的东西不然爷爷一般是不去的。就算去,哪怕步行半小时也是不肯花钱坐车的。小时候和爷爷赶集,两片饼干可以叫我安静地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五花八门的商品。年纪稍长一些,不贪图玩乐也就不去了。等存了些钱,才算计着爷爷吃这个吃那个。我总抢先付钱,次数多了爷爷便不再约我,总是一个人偷偷跑掉。某一次记得特别清楚,给他买了一碗面,他嘴上不高兴嘟嘟哝哝,可还是将整碗面都吸溜吸溜吃完,汤汁喝到一干二净。他不是不会享受生活,而是不敢不舍得。爷爷一生大概没过过几许好日子就离世了。
我的纸箱没能留住爷爷给我的十元钱,钱是如何丢失我不得而知,但是纸箱留住了我的回忆。可如果未来的某一天,回忆突然终止,消散,或是断片,那么曾经记住的亲密的人温暖的事还会有什么地方将它们安放?叫它们上哪活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