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观念是很淡漠的,祖籍是浙江诸暨,出生在江苏无锡。人说无锡是我的“血地”,但我并不时常称自己是无锡人,倒是常常称自己是诸暨人,原因是诸暨似乎更有一点文气,更有历史感。但是,我对诸暨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感性的认识。后来到南京读书,曾经刻过一方闲章,“客居金陵”,但老实说,客子之悲是无从谈起的。一是因为那时正是充满梦想的时候,二是当时正有乡音与爱情萦绕于侧,是无暇抒发闲愁的。
一次,读施莱格尔的文字,施氏说,“哲学就是怀着甜美的乡愁寻找家园的冲动。”心中忽有所动,从心理的角度看,人总是求心安的,安心之处也就是自己的家乡了。因此,浪迹天涯,吾心安处是故乡,似乎理固宜然。因此,也就并不在乎“乡关何处”的问题。那一段时间特别在乎心灵的平安,觉得“形而下”的家乡是无所谓的,“形而上”的家乡才顶顶重要。于是整天读书做梦——现在想来那段日子是多么的悠闲啊,尽是些阳光与绿草的影子。后来就忙着在功名堆里折腾,虽然时常谈起“寻找家园的冲动”,但是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特别刻骨铭心的感觉。世事如棋,未可逆料,到现在我连谋功名的意思都没有了,更不必说那种虚无缥缈的“冲动”了,才真正感到一种轮回的悲哀。这时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那么在乎“形而下”的家乡。常常想起有浣纱溪流过家门的祖居,也常常想起斜阳下深巷中斑驳的老屋。我的祖屋在著名的浣纱溪旁,对岸就是西施的浣纱台,暮色中,总有几只乌篷船懒懒散散地系在屋前的柳树下,渔人在船上吃老酒,瓦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村子里都是赶鸡驱猪的罗罗声与凿凿声,还有秸秆烧火的好闻的焦味。整个村子都不说话,似乎有一种生活的默契。还有我无锡的老屋,对面洋房的阴影使我家一到黄昏屋子里总是很幽暗,老人在灶前烧菜,我总是拨开窗棂上的明瓦看对面屋顶的瓦菲。
斜阳,黄昏。或许与千年前的诗人有一种冥冥间的契合,否则,为何我所有关于家乡的思绪都是与黄昏、斜阳联系在一起呢?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我记得在一次航班上,坐在我邻座的是个日本人。飞机平稳地飞行在黄昏的天空中,太阳就在我们的西侧,阳光似乎是平行地照射过来,机舱中有一种特殊的静谧。这时一声轻叹从我的身边升起,我看见那个日本人轻轻阖上书,向舷舱外望去,神情怅怅的。他大概想家了,是东京的街灯、京都的晚唱还是箱根的渔火,他想家了——黄昏就那样催动故园之思吗?
很偶然,读到了叶圣陶先生的文章《藕与莼菜》,又偏偏是谈故乡的。“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浓的思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因为在家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有家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我萦着系着的又是什么呢?
现在我正在另一个城市里,我想着现在无锡的街道上正发生着什么,我的妻子和儿子正在忙什么,我的父母正在想什么,而我的朋友们是否会在忙碌之余想起我,甚至还会想到我窗前的草坪是否被落叶覆盖了:其实家乡就是一种表情、一份牵挂、一道风景、一点心绪。家乡就如张爱玲所说的“胸口那一点朱砂痣”。
我喜欢闻秸秆烧出的味道,那是黄昏的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