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祖母永远都是温和地美丽着。花白的发抹了好闻的桂花油，在脑后整整齐齐挽一个髻，打补丁的旧衣服也缝了蝴蝶扣，干净优雅。一对翠玉耳环，一枚银手镯，一枚银顶针，祖母是从不离身的。

　　祖母的祖上是官宦人家，只是一代代慢慢衰落下去，到了祖母的父亲一辈，已很有些穷困潦倒的意味，便颇潦草地将祖母嫁了出去。祖母小时也曾念过一点书，识得些字，会诵些诗词，算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然而换上大红的嫁衣，垂下大红的盖头，唇边是被泪水打湿的胭脂，她成了大字不识的一个平凡田间汉子的妻。

　　他是娘的最后一胎，家中最小的儿子。六个哥姐已是忙乱不堪，娘没有工夫照管他，他从小便被祖母带大。燥人的夏夜，祖母搂着他躺在密不透风的蚊帐里，轻轻打着扇子。打出的风是清凉的，安静的，让半梦半醒的他总是恍惚间想起水塘边的萤火虫，清凉清凉的光一闪一闪，还有那低垂天宇下悬挂的星星。

　　小时候他总是想，祖母年轻时一定是眉眼弯弯的爱笑女子，不然，怎么会有现在这样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黑，又那么亮，像是美丽的黑曜石，匆匆的岁月和早夭的弱子都没能让它们蒙上烟尘。可是，爱笑的祖母有时也不笑的。当她闲下来，有时间慢慢摩挲腕子上的银镯，祖母的笑意就褪去了，只是眉间有点哀愁地出神，夕阳将她寂寞的身影拉得很长，苍老的手指轻轻勾描过银镯上的花纹，一圈一圈。

　　还有记忆里的那个夏天的尾巴，他在村前的河里捉虾摸鱼，滚了一身汗泥回家，在家门口把小衫胡乱一套，却看见祖母端坐在桌前，穿着她最体面的一件缝着蝴蝶扣的旧褂子。他心里害怕，急忙把扣子扣上，怕惹得祖母不高兴，因为她喜欢孩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可是，见他回来，祖母就拉过他的手，给他擦汗，又给他把小衫松开的第二颗扣子扣好，沉默了半刻，祖母轻声说：“鹏儿，你要念书。你一定要念书。”一串眼泪就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祖母抽出帕子低头擦拭。他忽然发现，祖母耳垂上挂着的一对翠玉耳环不见了。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当时家里收成不好，而他偏到了上学的年纪，爹娘不肯让他念书，祖母却坚持着，典当掉了她戴了半辈子的翠玉耳环，给他交了学费，又始终不肯告诉爹是哪一家当铺。多少年了，他还一直记得祖母给他扣上扣子的手势。一手拈着扣子，一手揉开扣眼，手指灵巧地一勾一挑，扣子就稳妥地落进扣眼。那个手势，在光影交错间，给了他未来朦胧的熹微。

　　家里的姊妹弟兄，数他念书时间长。然而，高中三年寒窗苦读却未换来金榜题名，他忍着泪咬着牙，回家对爹娘说：“我要复读。”于是，又是一年挑灯夜战，又是一年奋笔疾书，结果却让他的心底一片冰凉。这一次回家，他什么也没说，垂头坐在炕上，祖母却拄着拐杖走到他身边，眼中是温和的笑意。

　　离家的那一天，祖母送他。他站在祖母面前。那时他已很高，她有些费力地给他把衣服上松开的第二颗扣子扣上，一勾一挑，手势仍然灵巧。祖母再轻轻给他抚平扣眼边上的细纹，弹一弹他衣襟上的灰土，沉默了半刻，轻声说：“鹏儿，别难过，好好念书。”

　　她的手腕上，不见了那枚银镯。

　　他用力地点点头，大步向村头走去。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手指深深嵌入掌心，疼痛都无声无息。他知道祖母还在家门前目送，哪怕在风沙里已看不到他的背影，她也还是那样固执而温和地目送着他离去。他的手轻轻落在胸口，那里，第二颗扣子仿佛还留有她的体温和殷切的期待。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寥廓青空下，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在梦魇般的嘲笑与议论中，在疲倦的熬煎中，他只是沉默，让自己被一条条公式一串串数字一个个符号包围。又一次复读，没有退路的他只能向前。多少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在那种濒临崩溃的沉默中死去，可是他没有。他突破了重围。

　　后来的日子里，他遇见了一个女子。她有着疏淡清雅的眉眼，茶褐色的美丽眼眸，和盈盈曼妙的身姿。她含着羞，答应为他披上嫁衣。婚礼那天，她穿着娇红的绣花旗袍走出来，他将她胳臂上松开的一枚大红蝴蝶扣轻轻扣上。蝴蝶纽扣在他指间轻盈飞舞，一勾一挑，蝴蝶扣就安稳扣妥。他看到他的新娘低着头，金色阳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温柔恬静，她的肌肤仿佛透明的象牙般白皙。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抬起头，又是一羞，颊边染红别开视线，唇角却忍不住漾开一丝甜蜜。他恍惚之间觉得，扣子扣住，他和她的一生，从这一刻，就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她，是他的妻。

　　妻的腹部高高隆起快要临盆的时候，爹让他快些回家。他安置好了妻，赶回家，祖母已气若游丝。她躺在床上，记忆里温软的身体变得干枯瘦小，众人围在床边，他冲到床边，直直跪了下去，喊了一声祖母就哽咽得说不出话。她听见声响，微微睁开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只是光芒有些黯淡，她的唇角还是带着笑意，只是虚弱得无法长久支撑那个微笑。她费力地抬起手，将他因匆忙松开的第二颗扣子扣好，一勾一挑，却没有当初的灵巧。她慢慢为他抚平衣领的褶皱，轻声说：“鹏儿，没事儿，你好好活……”

　　她声音慢慢弱了，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的光芒也终于完全黯淡了。他做梦一般望着祖母静静闭上眼睛睡去了，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儿，他亲手为祖母换上崭新的寿衣。祖母是爱美的，勾团圆花纹的寿衣上缝着一排蝴蝶扣，线条优美轻盈仿佛蝴蝶翅膀。他低着头一枚一枚扣上那些美丽的蝴蝶扣，一勾一挑，就像祖母教给他的那样。扣到最后一枚蝴蝶扣，他的眼泪终于疯涌而下。

　　回到妻身边的第二天，一个小小的粉团儿就被他抱在了手上。是个顺产的健康女孩，粉扑扑的小脸皱成一团，丑丑的。婴儿不哭不闹，在他手里睁开眼睛——一双黑亮清澈的眼睛，那么黑，又那么亮，仿佛美丽的黑曜石。

　　他给她扣上肚兜上的蝴蝶扣。一勾一挑，手势温柔灵巧。一滴一滴眼泪，滴落在女婴头顶柔软的胎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