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钢拳》属于这一类影片:尽管看完后你会理性地觉得它所实现的那个梦想有点不合逻辑,但还是不免感到血脉贲张甚至热泪盈眶。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它在商业上的成功。
这个故事的结构极为简单:一个面临人生危机的前拳击手,和自己多年未见的11岁儿子临时度过一个夏天,父子俩从垃圾堆里找出一个旧机器人,训练它在拳击舞台上一路冲到巅峰,击败了最强者。这当然是一个有着强烈灰姑娘色彩的现代童话,安抚着人们那个共有的梦想——只要你努力,梦想总有一天可以成真,有时甚至比你预想的来得更快。
和《2012》、《危情时速》、《决战犹马镇》等好莱坞情节剧一样,这片里男主角在起初是个众人眼中的loser、一个面临家庭分裂和中年危机的男人(看来美国人普遍将无法维持家庭完整看作是成年男性的失败);最终,他证明了自己是个英雄,重新认识了自我,并由此挽救了自己的家庭生活。这个过程也是他自我救赎的过程:通过在危机面前呈现的男性气概,他得到了自己所在社群的重新认可。从剧情上来说,这片与《雨人》也有点像:一个原本对自己亲人只怀有金钱利益企图心的恶棍(但没有坏透),遇到一个一度被视为废物但最终证明极有价值的相助者(这一点上,《雨人》中那个自闭症的哥哥与《铁甲钢拳》中的机器人Atom相似),最终还是落实到人际关系的化解和重新认识上来。
无疑,《铁甲钢拳》中虽然表面上看,打斗的都是机器人,但真正在战斗的还是背后的人。父亲在前面两次出战的机器人,其失败都在于他自己个性的缺陷所致,第二个机器人Noisy Boy身上的“超恶男子”、“拷问”、“勇气”、“地狱”、“极乐”、“苦痛”、“赎罪”,看起来似乎都是他自己参与这一行时自我的感受(毕竟机器人是不会感受的)。而第三个机器人Atom(字幕上被错误地译为“亚当”)之所以取得巨大的成功,也在于它具备最重要的模仿人的智能——在所有传说中,动物等神奇伙伴的成功常常在于它“通人性”,在这片中说得明白:Atom的搏击方式很接近于人,而这在机器人拳击中是“十分罕见的”。
在关于巴厘岛的斗鸡的经典叙述中,Clifford Geertze曾说:“……从表面上看,战斗的是公鸡,事实上是男人。”和《铁甲钢拳》中的场景一样,巴厘岛的斗鸡不但赌钱,而且赌他们的自尊、沉着和男性气概(在巴厘岛,这是仅限于男人的活动,机器人拳击其实也差不多)。在16世纪,当亚齐苏丹们最喜爱的斗鸡被斗败时,他们就暴跳如雷,部分原因在于“斗鸡斗败就是对国王本人的威胁或侮辱”(《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年》第一卷)。人们疯狂下赌的目的并不完全在于希望大赢,更重要的是对公鸡或机器人主人的认同。这是一种社会群体之间敌意的戏剧化表现,在这个残酷的舞台上,被人击垮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那不止是游戏,还是一种人生;因此被击垮的不是机器人(它是没有喜怒哀乐的),而是人。
机器人只是一个现代的物件,但它所承载的功能则与其许多前辈并无二致:它事实上就是自己主人的化身。Atom这个名字因此也颇耐寻味:它和“铁臂阿童木”的名字完全一样,而根据手冢治虫的故事,阿童木是由痛失爱子飞雄的天马博士创造出来的机器人,也就是说,阿童木原本就是一个父亲制造的儿子化身。《铁甲钢拳》中的儿子当然并未丧命,Atom也并非父亲为儿子而制造,但从某种程度上说,父亲原本确实已经几乎失去了这个儿子(丧失监护权),而在某些场合下,Atom事实上就是儿子的化身。在暴雨之夜那个黑暗的深渊中,儿子把机器人打捞上来,似乎象征着他把自己从一个被父亲遗忘的角落中自我拯救出来。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父亲之前以10万美元出让儿子的监护权,儿子生气地说他是把自己“卖”了;而之后当有人给Atom出价20万美元时,父亲有些心动,儿子则坚决不肯,称它Not for sale。无疑,这看上去像是又一次象征性地卖子。
和聊斋故事《促织》相比,就更能看出不同故事所扎根其中的文化之间的差异:在《促织》中,父亲同样遇到了危机,那头战无不胜的小蟋蟀也同样是儿子的化身,但故事的展开却丝毫并非涉及父亲重塑男性气概的问题,归结到最后只是“天将以酬长厚者”而已。聊斋中另一则斗鹌鹑的故事《王成》也没有这一问题,对中国故事中的主角来说,斗蟋蟀或斗鹌鹑的成败虽然重要,但主要是人生功名成就的问题,并不涉及到自身人格确立;但在美国故事中,这一点则至关重要,一个缺乏男性气概的失败父亲,甚至会遭到孩子的鄙视,所以在《决战犹马镇》中的父亲宁肯冒死也要洗刷自己的屈辱,为自己儿子留下一个男性榜样。《铁甲钢拳》中的父亲原本不仅是个loser,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是个混球(为了机器人拳击,用自己儿子的监护权来作交易);所以儿子对他混合着弑父(否定其作为)与崇拜(在某些方面他其实很像父亲)的情结,而最终的皆大欢喜仍须父亲回归到社会所认可他的角色要求上来。
梦想当然总难免有些不合逻辑:一个早已被淘汰的旧式机器人,竟然能一路过关,战胜了威力最强的对手。当然这个故事原本就是一个童话,也有着童话中对弱者一贯的偏好:我们总是设想着有一个和我们一样普通的小角色,用自己的机智和灵活,战胜了尽管可怕、但却笨拙有弱点的巨人或巨兽。机器人Atom有点像童话和传说中常有的“动物伴侣”(animal partner),就像郭靖的小红马和白雕一样,那都是能给主人以极大助益的帮手,在某些时候又无异于主人的化身,并且,它们都只能在与主人一起时才迸发出极大威力——这一点在本片中十分明显,虽然有人出价20万美元收购Atom,但它如果落入别人手中,就无异于一堆破铜烂铁(除了小男孩外,其实别人都是这么看待它的),因为它的威力实际上有赖于主人对它灌注的感情,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合体”。它的战术也是典型的弱者战术:坚持住,只要不输,就能赢,似乎机器人也体现着某种人的意志和精神。
当然,现实要比童话残酷得多。不要说机器人世界中没有“精神/意志必胜”一说,就算是在血肉之躯的比赛中,恐怕精神和信念也不是万能的。日本前些年有一匹著名的赛马“春丽”,创下113场连败的惊人纪录,它“屡败屡战”的“精神”感动了整个日本,甚至连时任首相的小泉纯一郎都加入了关注的行列,最后聘请了接连16场胜利的日本最佳骑手武丰来与它配对——但仍然输了,只跑了第十名。
《铁甲钢拳》中的小机器人Atom也输了,但片中却强烈暗示这是不公正的裁判所导致的结果,因为每个人都觉得是Atom赢了。为了衬托这种精神、这种人性必胜的信念,片中很煽情地利用了一系列刻板印象:俄罗斯富婆(想想《2012》中的俄罗斯人也是个粗野不守规矩的富豪)、像机器人一样冷漠而寡言的日本设计师(暗示缺乏人性正是其创造的机器人的弱点),以及“他们”所有人的冷漠无情——想想Atom还没赢几次时就有人开价20万,但一度打遍天下无敌手的Noisy boy却被人以4万5千贱卖掉;而片中的父子之所以能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珍惜被人抛弃的废物。
其实,输赢真有那么重要吗?当然了,对很多人来说或许是的。反正本来就是个童话,何不给个更完满点的结局呢?就像片中的小男孩说的,他的机器人是“人民的冠军(People's Champion)”。这个“人民”,当然也包括在荧幕前观看的所有人,因为我们潜意识中,其实也把Atom当作了自己的化身。这正是导演所想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