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闲时,父亲会织布。
父亲坐在织布凳上,微低着头,微躬着背,那个梭子从直的线条子上左边丢进去,父亲推一下织布机上的木杆,梭子再从右边丢进去,父亲再推一下木杆,经线便一根根增加,那布,也一寸寸增宽。我不知道梭子要被这样来来回回的丢多少次,也不知道父亲要用这样的姿势在织布凳上坐多久,那匹布,就在父亲的N多个农闲里,完成。
一匹麻布织成之后的某一天,父亲会去一趟县城,回来后,那匹布会变成蓝色,然后的某几天某几天,那匹布会在母亲的煤油灯下,变成几件没有腰形没有口袋的衣服或裤子,套在我们几兄妹中一两人的身上。
对这样的衣服,我基本上是不怎么盼望的,何况我多半常穿的是二哥穿不了的了。
我期盼的,是那种有些花花,开在红色或者白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上的衣服,花可以很小,一朵一朵拥挤着,穿在身上,像山坡的春天被我背在了背上,衣服最好是有衣兜,我搬着的野地瓜,或是过年了,母亲炒好的葫豆,我可以偶尔揣一些在衣兜里。
我十二岁那年,坚决不再读书了的二哥,被父亲送去给邻村的木匠当徒弟。二哥被师傅带到万源山上的老乡家里做工。几个月之后二哥回家,老蓝布包里,一双白网鞋,一条极细红花底的裤子,一件白衬衣,还有一块巴掌宽的花布条,二哥说是给我的。
我抱着那个布包,好半天没有松手。
那是我平生第一套有花花的衣服。那是一套我唯一穿到很短了,还不肯让给小妹穿的衣服。
那套衣服,让我把二哥之后很多年带给的小伤大伤,都慢慢的分解掉了,
那块花布条,我自己缝了两个衣兜在白衬衣上,后来还用来换下了白衬衣坏掉的衣领。
而父亲的织布机,慢慢的,一年中会很少很少次响起,某一年中的某一天,被搁到了三层木板楼的最顶层的旯旮里,与稻草,包谷杆一起安静的呆着。母亲也不再打理家门前那几丛宝贝似的麻丛。后来那几丛麻,被小妹一天天的挖掉,长出了指甲花,美人蕉。
然后某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早晨,父亲的织布机,和那些安静的柴禾,那座木板房子,一场火里,燃成灰烬。
我有时梦里,会响起父亲织布的声音,和着几声咳嗽,和着母亲的絮叨。
这些年,一直想着,去乌镇,寻一块极其中意的花布来,做一身能裹了我所有悲喜的旗袍穿,最好是在微雨里,赤脚,于那些老石板上,慢慢的走一遭。
天堂里的父亲,能听到那些花布上,花开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