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黄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正坐在老式缝纫机前,母亲是在修改一条旧裤子。哒哒哒哒哒哒一声长一声短的声音从母亲的小屋里传来。我初中毕业以前,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现在想起来依旧记忆犹新,还有点刺耳。
修改、缝补的声音皆因母亲命运的苦,母亲是苦了一辈子,却从未抱怨过。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带着我们姊妹三吃过不少苦头。我五岁那年,我们举家跟随了继父。继父残暴好酒,也不愿出门赚钱补贴家用。母亲在经济拮据的时候不得不精打细算着过日子,尤其是在我们姊妹都上学的日子,母亲更是整天劳碌不歇,白天穿梭在田间地头,晚上还要掰玉米,做腌菜,缝补衣服。
为了节约开支,家里大姐穿过的衣服小了给大哥穿,大哥穿过的衣服给我穿,姊妹间就这样把衣服从新穿到旧,从旧再穿到破。一件衣服传来传去,到我这几乎旧得不成样子,有的还打上了补疤。为了让旧衣服穿出去体面一些,母亲学会了基本的缝纫活,还挤出些余钱买了台老式缝纫机。
东儿,我给你改了条厚裤子,明天穿上吧,天凉了,小心着凉。母亲把大哥穿过的裤子改了改,递给我。
哦。尚幼的我总是嘟哝着,嘴巴翘得老高,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不敢过多反驳。
哎!母亲叹气。隔一会,母亲魔幻般变出几块甜饼来:来,这是给你的哦。
咯咯!看着母亲给的甜饼,我又开心地笑了。
小时候的我,就是那样容易满足,生气了也一逗就乐了。
随着年龄不断长大,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家的窘境,也逐步变得有自尊。我慢慢知道每天穿着破旧的衣服意味着贫穷,意味着被人鄙夷,瞧不起。
梦也多起来,沉睡的夜晚,我常常会做一模一样的梦,梦里头,自己穿着光鲜亮丽的新衣服,昂首挺胸地穿梭在教室的过道里,很多同学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偶尔也有啧啧的赞叹声。等到梦醒时分,母亲已经出门劳作去了,懂事的大姐从锅里端出温热的早餐等着我。看着大姐身上的新衣服,我暗自咬咬牙,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是第一个生出我。大姐看着我端详新衣服的样子,安慰我说:东儿,等大姐赚钱了,第一个给你买新衣。现在家里穷,为了生存,母亲不得不把衣服做大些,要不,穿一两年就小了,浪费了,可惜。要不,回头我求求母亲,给你也添件新衣。
听完大姐的话,我昨夜的梦荡然无存,飘散在早晨的空气里。我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没事的,大姐,等我们长大了,都有新衣穿。
平日里,同学看我穿旧衣服惯了,也就见怪不怪。可是,在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却为一条旧裤子伤心了好些日子。这条裤子是大姐嫌小穿不下的裤子,母亲把它改了改,直接就给了我穿。当我穿着它走进教室的时候,细心的同学冲我诡异地一笑:再穷,也不至于穿女人的花裤子啊。
我猛然脸红到脖子根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裤脚上有彩线做成的野花朵,镶在灰褐色的裤子上,格外显眼。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度过的,在教室里惶惶不可终日,感觉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那朵彩线做的花,让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母亲,这条裤子我不要了。挨到放学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母亲,我是生平第一次反抗母亲的决定。
怎么啦,东儿?母亲愕然了。
裤子上面有朵花,明显是女孩子的裤子。
哦,我昨夜没有注意到,晚上我再改改。
那一夜,母亲屋里的哒哒哒害得我几乎是一夜未睡安稳。
母亲依旧是毫不留情地把裤子递给了我。只是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挂着泪水,眼睛红红的。
在我长大成人的日子里,因为这些旧衣裤,我不知道厌恨过母亲多少回,我厌恨母亲那么无情,让我从未享受过幸福的童年,从未风风光光地过好自己的少年时光。我厌恨母亲,让我从孩时到少年穿过的新衣裤屈指可数,让我不敢在同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旧时光。
前几年,我在县城购了新房,母亲赶来帮忙搬家。我从衣柜里选出好多旧衣服,吩咐母亲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去。母亲迟疑了好久,却不肯动身。
母亲,你这是怎么啦。我不解。
这些给我吧,改改还能穿,扔了多可惜。
你说什么啊!母亲,现在什么年代了,再说,改好了,谁穿啊!我有点生气。
我穿啊,反正我习惯了,现在年纪大了,穿什么都无所谓。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在母亲的执拗下,我不敢再反对。
前些天,我回家探望母亲,看着母亲穿着我穿过的旧衣服,突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我这才记忆起,母亲一辈子也没有穿过几件新衣,我们小的时候,她穿着亲朋好友送来的旧衣服,我们大的时候又穿上了我们姊妹的旧衣服。
诶!正是母亲那样精打细算,那每晚的缝缝补补,修修改改,让我们度过了饥寒交迫的日子,挨过了一个个数九寒冬。正是母亲教会了我们节约简朴,让我们姊妹情深,让一件件旧衣裤传递着我们的感情,让我们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血脉相连。是母亲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钱来,供我们读书、成家,让我们一个个奔向富裕去。天下最不易的是母亲啊!
人的生命,就好像一件衣裤一样,有光鲜亮丽的时候,还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但用得越久越有感情,如果在用过一两次就被搁置了,那是多么的寂寞啊!母亲就是懂得了穿衣的道理,她在我们姊妹穿过的衣服里,哒哒哒地缝入了一种情怀,缝入了一样风致,缝入了无限的信仰,缝入了做人处事的道理,缝入了一生一世的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