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连带着裤脚一起陷入了泥水中。我奋力拔了出来,在傍晚余热未消之时,踩在了青石板上,一串串长长的泥红色小脚印便歪歪斜斜地躺在了上面。我提着又湿又重的裤脚,在后面笨笨地追着外公。
那个高大的背影,扛着锄头健硕极了。褐黄色的皮肤也挡不住那双明亮的瞳孔里犀利的目光。外公身高一米七左右,是一位能工巧匠,小时候我酷爱随他东奔西走,以此为乐。那十里八乡,哪个农家里不是我外公亲传弟子的身影,那简朴的木制品少有不是经过我外公之手的。
那些年,农村还是农村,不是这样的城市建设化。我们住的是土屋,坐的是木凳,睡的是矮床,外公凭着一门炉火纯青的木技养活了一群儿女。外公那箱子里的工具是他的宝贝,也是我的玩具。犹记得,我曾学他笨拙地装模作样,却是胡乱的弄着,到现在也没搞出什么个名堂。只是现在,特别怀念那些日子。如今,外公的作品都经过岁月的打磨,分不出昔日的旧貌。外公的那一套工具也凑不齐了。
我多埋怨我晚出生了那么好几年,和外公共享其乐的年头短暂的只觉得是吃一碗饭的时间,同时,我又无比庆幸自己在那几年和外公相处的时光中是有记忆的。外公是一个苦难的人,或许是前些年东奔西走落下来的病根,在外公垂暮的几年里,遭受着病痛的折磨。那几年里,日子过得特别漫长,外公从轻微的病痛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之后的浑身乏力,行走艰难到最后的中风瘫痪。
我从小是和外公最亲近的,我喜欢粘着他,干瘦的小手叠在宽厚的大掌里,留下一串匆匆的脚印追不上外公如风的步伐。当他老了的时候,行路不稳,需要一根拐杖做支撑。我开始渐渐疏远他,似乎有一段记忆对于外公是空白的,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但我觉得更多的是我嫌恶外公脏和臭的缘故。还是喜欢赤脚踩在田里、土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以前一样,外公带我走过稀泞时,干爽的地方会有一个带着泥水的脚印。
再大一些,看着外公能做的事情更少了。离开的那几年里,会想起外婆的温言细语;会想起兄姐的无至关怀;会想起发小的熟悉微笑,但唯独想不起外公因为病痛,原本高大的身影却被强行直不起腰;想不起他眼中的沧桑有我看不懂的悲伤;想不起他唯一一次在我头上重重落下了的那一掌......或许,是我对外公太无情了,真的太无情了,以至于他去世到现在近四年的时间一次都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是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也是姐姐生日的那一天。那次,放学以后赶回家,听到了噩耗我竟毫无动容。只是平静的度过了一天,奇怪的是不敢接近外公的灵柩。十岁的孩子不是太小,不懂,但我是知道的,清楚的明白死亡对活人的含义。因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我都对它有过深沉的思考。外公的棺材停放了短短的三天,我却请假回家走完了所有的程序,我尽力而为做所有可以亲为的事情。火吞噬天地间的那一刻,只剩下一片弥漫的轻尘时,我想大概外公是看得到我在阳间陪他走在黄泉路时的脚印吧!就像多年以前,无论是我在后面追着外公,还是他牵着我的手,走过各种路的时候一样。
还好,最后一程我是陪他走的。假如人真的有灵魂,许多年后,我死了以后,黄泉路上、奈何桥上、忘川河畔、望乡台里,我又能否找到外公的脚印呢?糊涂了,鬼是不会走路的。
清明节时,外公的墓旁,沿着小路我走过了一串长长的脚印。即使有大路,我也愿走又烂又稀的小路,因为在上面留下的是水印而不是脚印。
噼里啪啦......火花飞舞,礼炮爆开四处飞溅,在外公长满了杂草的坟茔上开了无数朵耀眼的红花。扬起一阵烟尘,水雾弥漫,我似乎看到了外公向我缓缓走来。不是拄着拐杖的,而是背挺得笔直,恍惚见得他年轻时的玉树临风......
烟尘将散未散,外公转身离去,走上了古道......
那条小路,重叠着我的脚印刻上了深深的皮鞋印,像极了多年前我亲手为他设计的、制作的,用火捎送的那份断肠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