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梧桐叶飘零的时节,父亲伴我去美术馆。
彼时家里正值多事之秋,奶奶忽而得病住院,父亲与母亲轮番去照料。然而母亲却与奶奶不和,只得父亲日日地顶着当时的暴雨,再换两辆公交车过去,往往是彻夜守在病床边。
那时的他,应是极倦了,半个月来几乎没有好好睡过,眼眶旁淡淡一圈青翳。然而他仍是说:“我陪你去吧。”
那一天,天未亮他便习惯性地起身,我在隔壁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细碎的脚步声、洗漱的水流声,还有他很轻地在我耳边问我今早想吃些什么,语调沉缓温柔。然而我又在半梦半醒间,看见他背着光俯身站在我床边,身上是那件经年不变的单薄灰色外套,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地像一抹极浅淡的影子。
父亲渐渐老了,睡不长,总是天未亮就毫无睡意,在周末,他总是语声温柔地问赖床的我和母亲早饭吃什么,年复一年。
等我起床梳洗已是九点出头,因我早上没应他的话,他就一直坐在电脑前看新闻,悄无声息。等我快收拾好了,他却忙忙碌碌地找起相机来,但没有找到。他总是会找不到东西,被我和母亲笑话几句,去帮他找出来。母亲说这是男性的天性,我却蓦然觉得他应该是忘记了。在家里温暖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有点无奈地笑着,四处翻找不休。
等到我们去吃早饭,他已经空着肚子许久。言笑晏晏地和我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白气蒸腾,弄花了他的眼镜;再去便利店买两节要用的电池。这家便利店在我们学校附近,无论何时总是学生拥簇。他穿着陈旧的灰色外套,在衣着鲜艳明媚的学生中显得格外突兀。他忘记了在排队时先点好钱,忙乱地翻找钱包,脸上却神情自若,跟售货员说了声抱歉。等他出来,他朝我微笑,好像他始终都是我那个不慌不忙器宇轩昂的父亲。然而我看见他那占上半数的白发,鼻尖却蓦然发酸。
父亲已经老了,以前我还可以拔去他头上的白发,听见他吃痛的呼声,挡住他捣乱阻挠的双手,以前我还可以笑着面对他明亮而包含笑意的双眼,把白发十根扎作一束,小心翼翼地压在枕下。
我和他乘公交,一路静默不语,然而他始终伸出手来捂着我的手指。我体温偏低,又年少爱美,不肯穿臃肿而温暖的衣服,所以手指一年四季少有温热的时候。然而他的手却很暖,手掌宽大,手指细长,但骨节突出,青色的血脉在皮肤下张牙舞爪。他的掌上还有粗砺而硬实的茧,但是皮肉松弛,那一层皮像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失去了粘性,与骨肉分离开来,松松垮垮地挂在父亲细瘦的腕骨上;颜色也似深秋枯叶,但绝非梧桐的金黄与枫叶的暗红,是干涩的有若豆渣的色彩;他的皮肤还逐渐皱起,轻轻一抹便能显现出数条交错纵横的深深沟壑,就算不去触碰,也能清晰的看见皮肤上那清晰的方格状纹理,密密得如同一张网,网住他的人,再把我的心扣住收紧。
下车他找不到路,走到军区门口硬说是美术馆,看到站岗的军士后就揉了揉正得意洋洋的我的发顶,我挽住他的胳膊,他愣了一愣,然后叹息着说:“原来你已经这么高了啊。”
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是蹲下来陪我走的;我上幼儿园时,他站直了抚着我的脑袋走路,偶尔与母亲两人各自拉紧了我的小手,“呼”地一下将我荡起;等我上小学了,他可以将手垂放在我的背上,然后渐渐的我可以抱住他的胳膊,或是让他搂住我的背……现在,我已经比母亲还高,长到他的双眼处了,却是我挽住他的臂膊,走向前去。
父亲还会变老,但不知那时我是否还能赖在他的身边,每日晚饭后钻进他的怀里讨要一个长达一小时的拥抱,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去汲取他的温暖,一边给他添麻烦一边又为他祝祷……我开始恐惧时光的流涌,我不敢想象,当他垂垂老矣,我会怎样,我们是否还能像现在生活在一起。我更不知道,我能否给他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和祥和的垂暮岁月。
我只知道,如今他两鬓霜白,如今他穿那件灰色外套去已不再英挺伟岸,如今他身体不好消瘦得似乎不能经历风波;但他仍在外地奔波,他仍在为他女儿的未来发愁,他仍在看着我们去花费掉那些于他而言或许不必要的钱……
但他始终在那里,静默的矗立在那里,好像,永远都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