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历日,世事如烟云,唯有大山的每一事物时时都在刻录历史的踪迹,如同闯入智者的胸怀,探幽深山就是一个感悟短暂与永恒的过程。
石阶上苔痕斑驳的岁月通向历史的深处,拾级而上,清脆的脚步声仿佛能赶上先人匆匆的行程,登山者一只脚迈向未来,另一只脚已在记载过去,真实与虚幻就在一次轻轻的抬足之间。恍惚中,令人觉得惊起的狐狸转过山坳就能躲进《聊斋志异》,等到傍晚再探着诡谲的文字踱步茶馆,在油灯下听人演绎自己的身世,也令人觉得回娘家的村妇仿佛刚刚在树丛中换下狐皮外套,她手中拎着的母鸡有着世纪高龄,肩头上沉睡的婴儿一经唤醒依然会逃回百年之前。
古人云:“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不独庐山如此,许多地方都是寺因山而高,山因寺而古,犹如时空隧道,世间最幽深的岁月总是被山挽留,被寺庙深锁,在此凝成一口磬、一尊佛。但置身历史长河的岸边,山和寺又只是岁月短暂的驻足与回首的地方,穿越太空的声音仍就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正如阳光黎明还在庙里修行,用光的拂尘扫除墙角的黑暗,拭去佛像眼中的黯淡,但它一跨过院墙就立即还俗,去融化坚冰,温暖草木。深山漫步宛如神游古今,不能不令人惊叹人与山的结合天生就是“仙”字最贴切的诠释。
山间岁月那样沉重,犹如石笋不能拔高的新节,石马不能前行的双蹄,仿佛石羊断腿上永恒的疼痛,石人独眼中守望的故事。山间岁月如此永恒,残矛上折断的呐喊犹能磨出刺眼的光芒,断刃上的血迹依旧温暖花魂,刚刚走下祭风土坛的诸葛亮仍在蛛网上布排八卦,三国里逃逸的飞将,千百年后再度被缚。但山风过后,几根游丝又怎能挽起残照中谢幕的时代。
山间岁月是时间的祖辈,一手送走夕阳,另一手又拉起月亮,肩上的寒冬刚刚入睡,春天的温暖又开始绕膝。大山更是岁月的见证,繁霜断草,暮霭斜晖抚摸历史的伤感,山鼠野雉仍在掏空残留的故事,秋雨呤哦,蟋蟀弹琴诉说流光不再。大山深处唯有无名的藤仍在紧紧缠绕树干,花谢蔓枯最初的诺言不改,即使藤蔓脱落,“藤缠树”的歌谣犹在代代传唱,而古树历经雷劈火烧,黑铁般的树桩仍在山间如遥指苍穹的一句誓言,一段不朽的等待,守望风从树头绕过,去唤醒千山春色,更守候溪水转出大山,山路绕出溪水,守候岁月如歌流淌不息。
独坐梅树突起的虬根上,大山的灵气一点点地潜入体内,宛如梅与龙的精神悄然融汇,听松涛阵阵,自己仿佛一株千年古梅随风起舞。闭目遐思,任时光在身边凝固,天地间一片苍茫,唯有梅的幽香呼唤春天的到来,呼唤动物冬眠中酝酿的那一声惊雷,那一声对岁月的吆喝。独立山顶,暗问天上人间,今夕何夕,举目四顾,大山不语,像一个孕妇半躺身子晒太阳,她无视滚滚红尘,正独自分享腹内婴儿隔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