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里朱自清的眼泪的内涵是丰富的,不是浅薄的“伤感”,其中蕴涵着不可明言的复杂的矛盾。要解开这个谜底,关键在于“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不好”从何而来呢?
从朱自清的传记材料看,不难找到答案。
朱自清1920年从北大毕业以后,到杭州某中学任教,每月薪资七十元,寄一半回家。仍然不能满足要求,因为其父娶有一妾,朱自清的生母和妻子颇为压抑。为节约开支,乃往扬州一中学就职。偏逢校长系父亲故旧,薪资全送父亲处。又去职,往温州、上海等地任职。这一行动的结果,就导致了父子二人“两年的不见”。直到1925年,朱自清终于在清华谋职成功,乃将生母及妻儿接往北京,形势显然进一步僵化。转机是,其父考虑到朱自清孩子众多(五个),教育不便,乃主动要求将一部分子女及其生母接回扬州。父子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是,每月邮扬州家用,其父均无回音。故到1927年7月,放暑假了,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家探看双亲。
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朱自清忏悔的缘由。但是,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在当年,也就是1917年,朱自清还是个大学生,这些触他之怒的事情尚未发生,对父亲的回护原谅,又从何说起呢?从《背影》来看,某种难言之隐存在于字里行间。再来看看文章的开头: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背影》中写的就是“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的感受。当时,朱自清在北大读预科,《朱自清年谱》(1917年冬)有如下记载:
因祖母逝世,回扬州奔丧。父亲时任徐州榷运局长。在徐州纳了几房妾。此事被当年从宝应带回淮阴的淮阴籍潘姓姨太得知,她赶到徐州大闹一场,终至上司怪罪下来,撤了父亲的差。为打发徐州的姨太太,父亲花了许多钱,以至亏空五百元。让家里变卖首饰,才算补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变故而辞世。 (姜建、吴为公《朱自清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 13 页。)
原来,造成祖母逝世、家庭濒临崩溃的原因,就是父亲道德上的过错。作为20岁的大学生,他对父亲此等说不上口的品行以及造成的后果,虽然口不能言,但却郁积于心。在此情况下,儿子对父亲在情感上是有距离的。说得客气一点,至少认为父亲是不高明的。可是到了车站,父亲却处处做出高明的样子。儿子认为父亲“迂”,讲话“不漂亮”,给自己丢脸。正是因为这样,后来看到父亲艰难地爬月台买橘子,才分外感动。
经典总是历史的,理解经典文本,有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回到历史的语境中去。不回到朱自清所处的历史语境,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被父亲爬月台的姿态感动,自发性的感受只能是感到“不潇洒”“违反交通规则”。《背影》中对父亲的爱的拒绝是公然的,而为父亲感动流泪却是秘密的。亲子之爱的这种错位,不仅是时代的,而且是超越历史的,表现了一代又一代重复着的普遍的人性。
经典文本的历史性和当代青少年之间的隔膜,是一个重大的难题,但,并不是不可沟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