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育萱《蒂蒂》

时间:2021-08-31

  此时窗外的浓荫爆声连连,豆点大的绿色破布子,朝戴发箍的蒂蒂裂空而来。她从未发现过,成排的破布子在工厂外批批开与落。蒂蒂们说,快走。她们又开启了纺织兽,继续工作。

陈育萱《蒂蒂》

  天花板吊下惨白晃荡的灯,桌板上纺织机是不断龇龇像张口的兽要吞噬手指,每一回轻巧闪过,伸入,闪过,伸入。兽点头如捣蒜。

  这家纺织成衣厂驯养着许多兽,牠们跟纺织女工蒂蒂一起奋斗。

  当然蒂蒂不只一人。只是领班每次叫着:「明天有谁愿意留下来加班?」戴发箍的蒂蒂便羞怯举了手:「蒂蒂ok。」于是这家纺织成衣厂象是一群蒂蒂在工作。领班乐得不需要多加注意其他人的名字,就算发薪水,也是喊着一台台纺织机的编号,一共九百三十五台,第一台,第五百零四台,第九百三十五台,这样一台台叫着,然后蒂蒂们鱼贯由右边门口进入领班办公室,领了当月薪水,沉甸甸牛皮纸袋,沉着美好的希望。待真正打开时,却是令人沮丧的数字。

  这恼人数字不影响戴发箍的蒂蒂是颗果实的存在事实。

  她年节时从包裹小心翼翼捧出的破布子,是遥远的老妈妈寄来的。甘味似眼泪。

  戴发箍的蒂蒂在工厂放饭时,对着有糠的杂粮饭偷偷撒些破布子,顿时盘中大把涩气冲鼻的野菜,也变得可爱了。她以舌尖挠破浸润酱汁的破布子,将淡薄的肉吃去,吐出一粒子来。此时,她不免会幻想她正吃着鱼眼。明目,老妈妈叨叨说着。幼年她经常被逼着吞落河涧中捕来小鱼的眼,饱胀着潮湿的腥味。那股黏稠的凝固感,每每使她怀着不安的戒惧,彷彿自己也将拆吞一尾鱼牠一生所见,转化为自己的;又彷彿认识那些鱼许久,牠们甘愿被钓起抓起,因牠们相信蒂蒂会好好收存牠们的身世。牠们的灵魂。

  不过,通常蒂蒂并没有继续思索下去,她仅是享受那粒粒不断反哺给她家乡面貌的破布子。微乎其微的片刻,当戴发箍的蒂蒂累得靠在椅背时,望着天花板刺亮的日光灯,她才会幻觉式忆起家乡成片的破布子林,在夏日炎风中一面叮咚摇摆的绿色破布子,又同时像一双双未开的鱼眼。

  「大家要体谅、体谅,吃野菜不但省钱,也是为健康!我担心妳们的健康啊!」领班说着,他转身啣了一口鱼。这是每逢晚餐,蒂蒂们饥肠辘辘的时刻,领班无关痛痒的宣告。

  被这类话语麻痺后,蒂蒂们开始自求多福。

  戴发箍的蒂蒂,她那罐破布子很受欢迎,就像其他蒂蒂的一报纸老油条、一罈腌梅子、一盒酱瓜,她们巴巴盼着能吃上一口,来自别个乡镇的滋味。

  于是,她们在晚餐前休息的小段时间,开始互相交换扳得碎呼呼的油条、几粒破布子或是数条发育不良的酱瓜。说是休息,但蒂蒂们手上没空档过,她们在这时间是得将一整日的衣服按照颜色、材质、样式叠好,套上塑料袋防尘,再放进工厂那墙衣柜里。衣柜是活动的,待衣服全数摆好;这耸高得快触到屋顶的白衣柜,因嫣红的墨绿的橙橘的补满了空白,远视起来,像个大型的游乐设施。

  蒂蒂们没人去过游乐场,只是她们总想着,哗,这就是──后面有人接着「摩天轮」,也有人嚷着「跳格子」,可是当说到「旋转木马」时,所有的蒂蒂啧了一声,又开始利落的装衣、封袋。在这骇人难耐的空荡中,戴发箍的蒂蒂想着,等会去找童嬷嬷。

  戴发箍的蒂蒂跟厨房的童嬷嬷最熟识,她也说不出个原因。

  童嬷嬷是母夜叉!有回领班气得喷烟,但依旧不敢开除童嬷嬷。

  童嬷嬷掌厨多年,习惯将较粗糙的笋子根部、豆腐渣等收好,偶尔替自己加个菜。童嬷嬷见着蒂蒂只会啜着一小粒破布子,于是有日摘了刚翻绿的破布子,掷进大灶煮。蒂蒂只见破布子果然争先恐后纷纷迸破,水中的绿烟火。童嬷嬷把平日搜集的食材倒入,手按锅盖。等盛上来时,静静躺在白塑胶盘的大块食物,让童嬷嬷挪刀一剖,豆腐笋片之鲜,混合咬下时迸窜的破布子甘咸味冲入舌蕾,看的或放在嘴里的一样味美。蒂蒂开心了。她感觉童嬷嬷和她也有破裂而出的黏液,将她们亲切热络地绾合起来。

  胃底烧暖后,戴发箍的蒂蒂回到自己位子上,又开始在这纺织成衣厂她无限滚动在机器野兽下,夺取每一件让多明尼哥喜爱的衣服。

  多明尼哥是谁?

  蒂蒂们有时候利用极少的如厕时间会讨论,但是随着领班在外头计时的闹铃越响越大声,蒂蒂们不敢再浪费丝毫,连忙将工作裤一拉,手顺顺多日未洗的头发,在紧凑节奏中忍住便意,忍着溢出嘴角的话语,将盛况空前的人潮往下一轮回的如厕时间挤去。推挤的结果,便是蒂蒂们从未了解多明尼哥。

  戴发箍的蒂蒂有时趁着睡前的片刻,思索其他蒂蒂们讨论多明尼哥的事情。

  睡在上铺的蒂蒂说,多明尼哥是两个人,他们是相亲相爱的双胞胎,是奢侈浪费的双胞胎,所以才需要我们做了这么多衣服。

  那他们父母呢?没有人知晓。

  睡在门边的蒂蒂说,多明尼哥是一个小女孩,为了排遣寂寞,为了转移自己对死去父母的思念,于是买下一座成衣工厂,然后换穿着不同的衣服。

  可是同一款有上千件耶,那她是怎么穿的?没有人知晓。

  睡在窗口的蒂蒂说,多明尼哥其实是一只长得像人的鹦鹉,牠没有羽毛,主人喜欢让牠穿衣服,然而那些衣服,主人坚持不让牠露面,于是向成衣工厂订购各种款式的衣服。必须与众不同,又必须遮掩住牠是一只鹦鹉的事实。

  有这么大的鹦鹉啊?可是牠的尖嘴巴不会被发现吗?没有人知晓。

  最后所有的蒂蒂都因为肩膀或腰椎的疼痛,而象是落败倒下的战士,一唤不醒了。无尽的鼾声,一阵阵把磨牙声挑起。戴发箍的蒂蒂侧睡遮住一边耳朵,但仍清晰地感受到这些节奏和白天的一吞一吐的兽没有两样。牠们吞掉许多时间,好换成多明尼哥的梦想;牠们威吓着蒂蒂们,使得多明尼哥变得异常神秘伟大。

  纺织兽可能在夜晚也峻令蒂蒂们交错针线地缝补,听蒂蒂们机械灵巧的鼾动,进退得多么效率。

  戴发箍的蒂蒂睡着了。

  如果认真地数算,蒂蒂们装扮自己的,或是让脑筋转一转的时间,实在就与她们身上的`服装一般,让人无法想出第二种可能;而不互相过问彼此的来历,是离乡背景的蒂蒂们,节制的礼貌。

  白高帽,白裙,白鞋。领班交代,白色衣服是让妳们被纺织机扎到手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提醒妳们不要弄脏衣服。蒂蒂们惶惶地搅弄裙角。

  妳们不用害怕,纺织机不会吃人,领班最后补充了这句。

  似乎就是如此。戴发箍的蒂蒂平常时日很难看到她自己的发箍。不论谁的头发什么样,一律窝在白高帽里,因此蒂蒂们谁也不大有兴趣打理头发,更别提替自己撩个什么意态动人的飞发姿势了。虽然她们也都明了,谁的头发溜滑绵顺得似水蛇,谁的枯钝像粗劣的稻梗。

  然而,受伤的事情时有所闻。只是,不一定全然是纺织兽的错。

  本来应当在袖口手腕处的血迹,时常亦会出现在裙底,甚至沿着大腿内侧泌泌涌流到细踝。受伤后的蒂蒂,神情都十分怪异。她们走路的姿态不同了,衣服的颜色染着一抹轻淡的粉印。一瓣黏着了不放的花。

  戴发箍的蒂蒂瞄着,边闪躲纺织兽随时准备赏人血红泪泉的盆口,内心则暗暗可怜又羡慕着那些受伤的蒂蒂,她们显然比纯白更引人侧目。可是,蒂蒂们不提这事,无论是在交换家乡食物或入睡前。

  戴发箍的蒂蒂望着工厂前门那排窗,窗前的夜茂了又凋了。她年年收着那罐貌似鱼眼的破布子,直到有日不再有机会从包裹中捧出这滋味鲜嫩的家乡味。直到有次她发现童嬷嬷已经没办法替她丢入成把的破布子,煮锅解馋的拿手活。戴发箍的蒂蒂才关掉眼前的纺织兽,舐着自己的上门牙,试图找出逗留在口腔中的咸味儿。

  领班不知去哪了,戴发箍的蒂蒂想。会被骂吗?她微笑了。

  看着身旁汗滴如雨坠的蒂蒂们,她开始说着她们共有的回忆。戴发箍的蒂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吱嘎吱嘎地说了。关于摩天轮、跳格子、旋转木马。

  哦,还有多明尼哥,他到底是谁?长大了?变老了?到遥远的地方旅行去了?

  对呀,我想问的却一直没问,妳们之前是怎么受伤的?

  等一会快到晚餐的时候,我们来交换一下食物好不?

  戴发箍的蒂蒂说到这,她羞窘起来,事实上她已经不曾收到破布子,当然没东西和蒂蒂们交换。然而出自于对各地食物的好奇,她还是开口了。

  蒂蒂们,所有正在应付纺织兽的蒂蒂们同时关上机器,放下衣服,转过头来。

  妳是谁?她们问。

  我是蒂蒂啊!她把白色高帽拿下,露出自己的发箍。她牵起嘴角完美的弧度。

  她们以鱼般的眼扫视彼此的讯号,然后掀出白白的部份。

  我们不认识妳!妳快走!快走!等一下被发现就不好了。

  此时窗外的浓荫爆声连连,豆点大的绿色破布子,朝戴发箍的蒂蒂裂空而来。她从未发现过,成排的破布子在工厂外批批开与落。

  蒂蒂们说,快走。她们又开启了纺织兽,继续工作。

  戴发箍的蒂蒂抛下白高帽,在奔跑中她跑落了一只鞋,她脚掌因踢到废弃的纺织兽而破胀出平生第一回的血脉,含泪脉脉。

  从今以后,没有人知道戴发箍的蒂蒂,最后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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