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旧城改造,杨老太的房子圈入了红线范围。十多天前,单位派人前去商谈拆迁事宜,谁知大门严严地关着。去什么地方了呢?有人说,坐在南面古井边的石凳上,有人说,站在北面弄堂口的梧桐树下,还有人说,就在家里呆着呢。
这天早上,刚进办公室,头儿就交给我两项任务,一是去旧城拍一些照片,作为资料存档,二是到杨老太家转一转,问问有什么要求,我们将给予最大的满足。我没见过杨老太的面,去年拆迁摸底,我翻过户口册,知道她已七十好几了,无儿无女。据社区传达室的老袁头介绍,年少时她上过学堂,是一个美人儿,后来嫁到邻县的一个小镇上,没几年丈夫死了,她独自一人回到娘家,修葺了一间透雨又透风的老房子,安顿了下来,再也没有嫁人。老房子住过一位教书后生,就在杨老太出嫁后没多少日子,他突然出走不知了去向。
旧城的房子低矮、残破,石板路高低不平,我逛悠了一圈,用数码相机拍了一些照片。杨老太的门半开着,我走过去往里一探,不料吓着了刚想出门的杨老太。我赶紧后退一步,歉意地笑笑,告诉她我是房屋征收办的,并扬了扬手中的相机。
杨老太一脸清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的那双眼睛,竟遗留着几分女孩子般的清纯,看人看物,两道目光还能聚成一个焦点。我对杨老太说,要拆迁了,老房子前留个影吧。杨老太怔怔地看着我,忽然,她奔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袖,问道:“你是不是姓陶?”眼神充满着热切的期盼,似乎我点一下头,她就会紧紧地把我抱住似的。“不姓陶,姓徐,双人徐。”我如实回答。
像浇了一盆冷水,杨老太松开了手,身子似乎萎缩了,目光瞬间浑浊了许多。我猜想,有一个姓陶的男子,他与我有几分相像,而且他与杨老太有过一段牵缠难理的往事。
还是拍照吧,缓和一下这尴尬的场面,联络拆迁户的感情。“这相机,十多岁时我玩过几回,光圈、焦距、景深还有一些印象。”杨老太接着又说,我也学过画画,用光、构图等要领还记得。十多岁,该是上世纪的五十年代,那时能玩相机、玩画画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时潮青年,如此说来,年少时的杨老太很不一般啊。我油生敬意,当即把相机放到她手上,说:“原理差不多,只是这个不用胶卷,快门一按图像就会存到卡里,你试试。”杨老太悟性极好,没多少时候,就能拍出漂亮的画面了。
“马上要去城东的安置区了,故土难舍,有几个地方我想拍下来,日后可以看看。有景没人显得死板,徐同志,你能配合我一下吗?”眼望老屋,望着弄堂,杨老太流露出深深的眷念。充当一回演员,让住户带走美好的记忆,我满口答应。
二
杨老太从古旧的木箱内,挖出了一本书,砖头般厚。我接过一看,是《康熙字典》,书已泛黄,书角也磨损残缺,但内页很完整平直。杨老太打开窗,叫我坐在窗前,像贾宝玉一样装出读书的样子来。窗台很低,抬头可以看到外面的路,路旁的几畦菜地。杨老太来到篱笆边,双手平举相机,左右前后不停地移动。选好了角度,诱导起我来了:“春天的早晨,一个药店倌的女儿,提着竹篮,走进菜园,她轻轻地唱着歌,歌声飞进窗口。你,一个外来的教书先生,年轻、胆小、脸皮薄,不敢正眼去看,而是用眼角余光偷偷地打量。注意,人不要扒在桌上,身子挺直,书抬高一点,头稍微侧向我这边,好!”
老屋和我,无声地留在了储存卡里。杨老太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幅定格的画。不用说,办菜的女孩就是她,而此刻,她的魂正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我将字典放在桌上,走出门,轻轻地来到她身边。杨老太的两颧,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踏着青石板路向南走去。
四眼井,在大井口上安放四个小井圈,它是旧城的一大古迹。相传,美女西施曾在井中照过影,千年古井,是否也给杨老太制造过故事?天有点儿热,刚好井边有一只吊桶,我放桶打水,准备洗手洗脸凉快一番。这时,杨老太在一旁说开了:“不要看井里,看旁边。这么说吧,药店倌的女儿在洗衣,学堂放馆了,你来到井边,替女孩打水。热恋着的男女,看一眼心里都是甜的。所以说,你脸上漾着内心的笑,眼始终不离女孩。”我努力表演着,可杨老太的鼻头真是难捏,不是说我脸部表情僵硬,就是说我笑得勉强。一连打了十七八桶,累得我腰驼背酸,才算过了关。
继续往前走,杨老太东张西望,时不时地停下来咔嚓几下。试了两次镜,脑洞被打开,照片中的我不姓徐,而是姓陶,职业也不是搞拆迁的,而是教书。弄堂转了个弯,与大街接了壤,街的那边,是高楼林立的新城。一个不注意,杨老太不见了,我站在巷口的人行道上,四下环顾。
街路上,开来了一长溜的婚车,到斜对面的宾馆门口,相继停了下来。一对新人,在震耳的纸炮、鼓乐声中,携手款款而行。中午的婚宴,办的是出嫁酒,披婚纱的女孩,将辞父别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伺侍丈夫,传宗接代。忽然,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觉得这场景,是很多年前的一幕再现:由于讲究门当户对,杨姑娘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好姻缘难成就,我心痛如割。日后路长长,愿姑娘吉星照耀,平安幸福,与公婆和睦相处,与夫君白头皆老。此处一片伤心地,我也将远走他乡去闯荡,如有缘,定会有相遇相见的那一天。
不知怎的,这一回,不用杨老太导演,我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眼泪悄然落下,用手背轻轻地拭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杨老太。她就站在迎亲的人群中,举着相机,镜头对着旧城,对着梧桐树,还有树下默默祈祷的我……
三
第二天,我把照片冲洗了出来,杨老太看了直点头,并小心地夹在《康熙字典》里。顺便,我说了关于拆迁的一些事,告诉她安置房在城东开发区。杨老太说,十六岁那年,与陶先生一起去画过画,景色很好。昨天下午,上班后不久,杨老太来了电话:“徐同志,现在天气很好,我想到安置小区去看一看,你有空吗?”
旧城改造,倡导和谐拆迁,对住户提出的合理要求,应给予最大的满足。杨老太的年纪,与我死去多年的老娘相仿,尊重依顺她老人家,也是孝敬老娘的一种续延吧。刚巧,单位也没什么大事急事,我跟领导说了一声,就出发了。
小车穿过旧城,沿着西施大道、二环线向东慢慢行驶。今天的杨老太穿得清清爽爽,像去相亲似的。外面的空气清新,视线开阔,一路上杨老太时而兴奋,时而沉默。兴奋时望高楼望天空,脸上荡漾起笑容,沉默时头靠着后背,面无表情,像一只听天雷的呆头鸭。私下里我想,此时的她,一定是在追忆年少的时光,追忆初恋。日月星辰,岁月无痕,陶先生在什么地方,是否还健在?要是两人能见上一面,甚至续上旧缘,那是多美的事啊!我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穿过风景区,小车驶上了一条乡村大道。时值仲春,大道两侧菜花黄、麦苗绿,黄绿之间,不时有白鹭展翅起飞。前面就是安置小区的地块,已完成了地基填土,原先的沟沟坑坑不见了,一眼望去,平展展像飞机场。不用几年,这里就会矗立一幢幢的楼宇,造起一座新城,旧城的人们将在此安居乐业。随着一脚刹车,小车缓缓的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了?”杨老太放纵的思绪被拉回,说着下了车。
路边停着几辆轿车、工具车。“小区”内,有人在测量放样,有人好像在游玩散步。春意浓浓,旷野的风凉快轻柔,让人舒适惬意。为了搞清“新家”的坐落位置,我边走边介绍:“出小区朝前走,是奔流不息的浦阳江,江水清澈如猫眼。小区西侧的生态游览区,山水湿地,是日常休闲、早晚锻炼的好去处。如有事要进老城,直接在东门乘公交,老年卡一照就可落座。”杨老太嘴里嗯嗯应着,心思却不在我这里,好像在寻找什么。
果然,走了一段路后,她对我说:“记得这里有个水塘,塘边有好多柳树。那次,我坐在柳树下,陶先生给我画了一张像,那画像我还在相框背后压着呢。”故地重游,勾起了杨老太深沉的记忆。杨柳树,清水塘,少女望情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画,我想一定很美。
四
时近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金黄。对面走来了一老一小,老的面色红润一头银发,小的是个姑娘,脸上的稚气还未退尽。姑娘拉着老人的手说:“爷爷,别找了,这哪里还有水塘、柳树啊?”
老人感到有些无奈,摇着头说道:“真所谓弹指一挥,沧海桑田。不过,要是去年来的话,肯定还在,只是那时你奶奶刚走,我没这个心思。”姑娘问:“你说的杨奶奶现在好吗?”老人回答道:“前段时间,我托朋友去打听过,得知她健朗着,我教书时住过的那间老屋,一直由她住着。刚才,我问了那边的测量师傅,旧城要改造了,这里是安置区。就是说,她马上要迁到这里来了。妞妞,你看,这里傍山近水,风畅气宽,是居住的好地方啊!”老人说着,情不自禁地挥起了手。
“杨奶奶年轻时,是不是长得漂亮可人,聪明伶俐?”姑娘问道,表情有几分调皮。这话像一根火柴,燃着了老人的兴奋点,他一脸放光地说:“她啊,身材与模样与你奶奶差不多。那时,爷爷虽说是一个穷教书,但也赶时髦,在旧货摊上买来一只照相机,德国产的。她很有艺术天分,心灵手灵,经她摆布后拍出来的照片,极具美感,绘画也一点就通。”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现在,我们都上了年纪,身边需要有个作伴的人。我这次来,一是带你这个北方美院的学生,看一看江南的春色,以及爷爷年轻时留下的足迹,二是与杨奶奶见个面,如果她愿意,我就在这里安居下来,一起度晚年。”老人好像觉得不好意思,脚踢了一下路面的小石子,话锋一转,“当然,这只是爷爷的想法,没打招呼,现在找上门去有些唐突。这样吧,我们回省城,等明白杨奶奶的意思后再来。”老人深情地往旧城方向看了一会,与孙女一起从我们身边走过。
我内心的敏感神经,被一老一少的对话触动了,浑身一阵激灵。在霞光的照射下,我看到杨老太胸脯起伏,嘴巴张张合合,双手无意识地晃动着,脸孔像喝了酒般的绯红。我敢打赌,这白发老人就是陶先生,不论别的,就我俩五官轮廓的相似度,少说也有八成,难怪当初杨老太说我姓陶。看来,电影、小说里的离奇事儿,今天就发生在身边啦!
想不到啊,在窗前、在井边、在树旁结下的情缘,断隔六十多年后,竟在开发新城区接续上了。杨老太有许多话要说,由于激动,手指着陶先生的背影,没能发出声来。老人越走越远,就要上车了,我一看不对,丢下杨老太,撩开大步追了上去,大喊道:
“陶先生……陶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