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至,年味渐浓。我游走于繁华的街市,琳琅满目的商品扑奏入眼,熙熙攘攘的人流络绎不绝。一卖猪肉的摊点前,人头攒动,气氛热烈。“猪肉,黑猪肉,无添加,纯天然猪肉......”这灵动的吆喝声,如点燃的鞭炮,在腊月的上空回荡,引染着人群竞相购买的热潮。是的,在这个饲料添加剂盛行的年代,能吃到久违的无添加猪肉,实属不易。尽管价格不菲,但依然阻挡不住人们抢购的热情。
面对潮汐似的人流,被潮汐拍打到在沙滩上的关于猪事的记忆,渐渐浮现,清晰,温馨。
这个制造猪故事的乡村,位于县城十五公里。为春秋晋大夫阳处父所分之邑,汉旧县,距今已有2600年的历史。
村庄是由无数个农家组成的。“家”上部象征房屋,下部一个“豕”字,豕就是猪。“马牛羊,鸡犬豕”,意味着一户农家,六畜兴旺,才算完满,有豕才可叫家。
一农家小院,矗立在古韵深厚的小村南面,紧挨一沟,谓之南沟。小院内,五间土墙老房,墙体斑驳,略带沧桑。小院,春有枣花开,夏有荫凉洒,秋有果香飘,冬有禽畜唱……这就是我的家。
禽是家散养的鸡,畜是家圈养的猪。如果说,公鸡是农家的歌唱家,那么,猪可以说是农家的摇钱树。没有公鸡鸣叫的农家显得生硬,同样没有猪哼唧的院落缺少温暖。公鸡的鸣叫高亢、婉转、悠扬,猪的哼唧低沉、短促、含糊。鸡与猪,缤纷与单一,炫耀与低调,一起熨贴着农家的日子。
我家养猪,由来已久。鸡有鸡窝,猪必须有猪圈。小院的猪圈,与鸡窝相邻,位于院子的南面,大约有十多平方米,四四方方。泥垒砖砌墙,四根木棍支撑起,简陋的猪的茅草房。一根枣树长在圏内,为猪遮风避雨,挡阳送凉,也成为猪摩擦止痒的木桩。
我家养的猪,年年更新,岁岁持续,永不间断。常常,是每年农历二月十八家乡赶集日,父亲就从集市上买回猪仔了,喂养将近一年,正好赶在春节前出栏,尊称为年猪。
年猪,担子不轻,承载着庄稼人节日的胃口,承担着一家人来年的希望,见证着一家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诗为证:“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因此,选猪种是关键。买猪,看品相。以腿短,嘴短,脸方,身长,毛色黑亮为最。这种长相的猪,贪吃安稳,不刁不尖,憨厚老实,长得壮,上膘快。吃了睡,睡了吃,是猪的生活常态。家里圈养的那头“八克像”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躲在它的“闺房”里睡觉。蚊子叮,它摆摆头,苍蝇绕,它甩甩尾,调皮的鸡落在它身上,它也只是抖抖身。偶尔,也看看月白风清,听听鸡叫狗鸣。但大多时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它人瓦上霜”,躺在松软的麦杆上,怡然自得,继续它的甜梦。
无怪,对懒得出奇的人,人们会文明的指责:“如果说吃了睡是猪的生活,难道睡了吃就是人的生活吗?”。其实,意在警醒人们,不能只是贪图安逸,沉溺享乐,而要有所作为,有所创造,才不会妄来于世,空掷年华。
有时,闷热的夏天,猪睡的时间长了,也会走出闺房,散散步,自建栖身之地。用嘴顺着圏墙拱出一条壕沟,然后睡在露出的湿土上。有时,也进行体育运动,增加肌肉活力,屁股靠在枣树杆上,来回摩擦,缓解久睡不动近乎麻木的身体。
猪,天性木讷,敦厚。下过雨的猪圈内,污水成滩,猪不介意,愿意趟这浑水,连走路都拖泥带水。
人们也常常把反应迟钝,动作蹩脚,思维闭塞,老实巴交的人,比喻说“笨得像头猪”。所以,《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就缘于忠厚老实,才被派往同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路上降魔服怪,历经八十一难,始终不渝。
猪的饭食简陋粗鄙,从不挑剔。我家紧挨着南沟,是沟就容易储存水,雨水,是沟水的源头。有水的滋润,春夏秋,沟里的草长得丰茂繁多。河柳儿,扫帚菜,灰苕等最合猪的口味。下学了,提个竹筐,拿把镰刀,挑选猪草。洗碗刮锅水内,野菜剁碎,粗糠、麦麸、瘪谷、混合煮熟,倒入食槽,猪“吧唧吧唧,吸溜吸溜”,吃的津津有味。冬天,萝卜缨子,白菜帮子,发霉的粮食,无论生熟全被猪吞进肚子,无论根茎叶花,嚼起来哒哒有声。
有时,清汤寡水的饭食,满足不了猪庞大的胃口,强烈的贪吃欲望,撩拨的猪大发脾气。嗷嗷乱叫的猪,也“猪急跳墙”,撞得圏墙东摇西摆。每每遇到此事,就会听到大人们的呵斥,“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吃好喝的喂养,也不能安神点,顶的猪圈门子忽塌了”。
时间在兜兜转转中行走,将近年关,胜过十月怀胎的猪,终于由一头小崽,长成了体型丰满,丰腴腻脂的成年肥猪。
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名与壮实均会惹人妒忌,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时间是把杀猪刀,举起杀猪刀的是村里唯一的屠夫——大人称其为二货,小孩们称二货大爷。
五十来岁的二货大爷,中等身材,结实有力,农忙时以种田为主,进入腊月,宰杀年猪,是它的主要营生。
我家的那头“八克像”,喂养了近十个月,体重有一百五六。肥头大耳,屁股浑圆。父亲决定腊月二十八宰杀,趁过大年,卖个好价钱。
一年年的大年,是一种俗气里的美好,佳肴里的热烈。平时难得见荤的日子,猪肉的鲜味,绵密嚣张,为春节制造了宏大的铺垫。
太多刚刚升起,院里临时垒砌的灶台上,一口敞口大铁锅,咕咕的冒着热气。卸下的门板支在铁锅旁边。二货大爷提着他的家当,刀、钩、叉、棍等来到小院。他站在我家猪圈前,端详这头即将处死的"八克像",边看边说:"好猪,方梁方背,是头好猪"。此时,父亲已叫来了两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帮忙捉猪。
真是一头蠢猪,全然不知灾难临头的猪,还在打着呼噜。二货大爷伙同两个年轻人跳入猪圈,轻手轻脚的走到猪身边。不想,蠢笨的猪像触电般,一下站起,瞪着惊悚的眼睛,看着闯入自己领地的不速之客。趁猪还在发愣,两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一下抓住了猪的后腿,二货大爷一脚踹向猪身,猝不及防的猪顿时失去平衡,侧翻在地。二货大爷手法老道,膝盖压住猪身,双手抓牢前腿,父亲及时递上绳子,二货大爷麻利的在猪前腿上打了个死扣,又迅速走到后腿处也打了死扣。捆绑四腿的猪,不停蹬踏摇晃,倒在地上,倔强的头向上挺着,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一条木棍,抬着四腿朝天的猪走向开水锅,将猪放到了案板上面,并解开了猪的后腿。
猪,此时还在做着无谓的挣扎,也可能预测到自己的结局,小小的眼睛盯着二货大爷手里的刀,眼里流露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哀怨。随着二货大爷左脚扛在猪的脊背上,左手握着猪的嘴巴,成黄瓜状。右腿直直蹬地,右手里的刀发着刺眼的寒光,在猪的头顶划过时,猪知道无法挽回悲惨的命运,闭上了眼睛,我看见猪眼里有潮湿的暮气渗出。
此时,猪应该有一种我不赴死谁赴死的决绝,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凛然。只见二货大爷刀背磕过猪嘴,捆缚的猪忍不住吸气,吸气的同时,猪脖子上出现了一个坑儿,利落的二货大爷,刀尖对着坑儿,用力一抽,血"噗"的一声冒出,猪带着疼痛,四脚乱蹬,哼唧两声,不再动弹。白刀进,红刀出是杀猪的快感。殷红的鲜血淋漓的流下,流满了脖子下放着高粱穰的面盆里。
虽说手法很老辣,可觉得动作很残酷,场面很血腥。
唉!有啥办法。猪,本就是上天造给人的一道菜。
接下来,二货大爷再次续写他炉火纯青的杀猪技艺。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猪身哗哗的浇上开水,猪腿处剔口,用嘴吹气,一根铁棍顺着口子捅入,棒追敲打猪身,猪便渐渐的如船帆般鼓起,刮毛刀在猪身上飞舞,擦猪石在猪身上游走,一会儿功夫,不毛之猪露出煞白的胴体,白的刺眼。
还别说,猪是特低调,特内敛的家畜。黑乎乎不养眼的毛皮下,居然隐藏着雪白的肌肤,还真是冰清玉洁,光滑细腻。割断猪头,吊到两树之间的木架上,开膛破肚。心肝肺胆,五脏六腑,一一割下,取出。摘下猪尿泡,倒净猪尿,随手扔给旁边玩耍的男孩。低气足的,抓起尿泡,用嘴吹成了气球,一截细线扎紧口子,随手放开,你来一拳,他挥一掌,尿泡就成了小孩手里的排球。拾掇齐整的猪,一分为二,该去的去,该留的留。闻讯割肉的人陆续到来,这个说,割二斤夹红带白的五花肉做饺子,那个说,我要大腿部位做肘子,也有的说给根肠子,做留肥肠。来根大骨头,喝粉汤……就这样,不消一会儿,一百多斤肉卖了个精光。父亲手里拿着票子高兴的对母亲说,"嗨,咱这猪喂得不错,卖了将近二百元钱。够明年开春买化肥,孩子们上学交学费了"。
年复一年,年猪,不能不说是功臣,既满足了浸透齿颊的快感,奉献出春节的欢愉,又饱满了口袋,护佑了前程。
贫瘠的生活,养成了母亲精打细算的性格。所谓卖鞋佬,光脚跑,大约说的就是母亲。家里养大的猪,卖得竟然只剩下了半个猪头,一个猪肚,二斤猪肉,以及猪的尾巴。母亲说:"大年好过,日月难熬。过日子,不能只顾当下,必须细水长流"。
猪头也好,猪尾也罢,火到猪肉烂,袅袅炊烟升起,弥漫着猪肉的浓香,裹挟在春节喜庆的年味里,凝聚在岁月深处,久久飘荡。
流年似水,岁月更迭。村庄在变,小院也在变。变得翻天覆地,猪圈变没了,家养猪也变没了。虽然,随时都可买到猪肉,吃到猪肉,但那是我曾经喜欢的肉香吗?朴素的农家,家养猪为食材,吃的是自家田里的谷物,喝的是甘冽的井水,顺应规律,自然生长,不急不许,不添不加。那绵延香软,肥而不腻,酥而不柴的年猪味,但愿不是仅残存在我的记忆里,呈现在我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