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欢下雪,尤其是在无风的时候下雪。
大朵大朵的雪花,晃晃悠悠地走下来。像一群幼儿园放学的孩子,没有一丝的紧张和沉重,还给人带来一种懒散与宁静。这种懒散和宁静,在我吮足了乳汁,躺在摇篮里,做着初梦的时候才有过。
可惜,那时的我,还没有学会感受。
一到下雪天,我就想起小时侯家里的灶房和灶膛里酽酽的炉火。
坐在灶炉边的母亲,浑身上下被炉火扑上了金光。那一刻,我的母亲,变成了神话里的活菩萨,让你不得不静静地坐下,款款地垂下眼帘,来个通彻的忏悔。母亲揭开锅盖,水雾蔚然升起,我家破旧的灶房,简直成了洞天别府。那漫天的雪花,自然是无数的仙子,朝我母亲撒下的礼花。
今天又下雪了,尽管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水流般的车辆,但雪天依然象是没有一分的嘈杂。这雪就是深宅里的处子,总和贤淑温静相伴而来。雪中的人,眯着眼睛、翘着嘴角前行,始终透着一种微笑。雪天的孩子,是流淌着的兴奋。他们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他们嬉笑、欢呼,完全忘记了还要承受许多的羁绊。为什么会这样的兴奋,雪天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兴奋,要疯狂。这一时刻,谁都挡不住。
堆雪人,是孩子们最爱玩得游戏。我小的时候,也常常玩。
先是把雪堆成一个堆儿,然后用小铁铲把雪堆修成人的形状。找两块小煤炭当眼睛,插一根红萝卜当鼻子,再勾出一个笑弯了的嘴巴,一个和我们一样,好像能从嘴巴里呼出冷气的小伙伴,就诞生在我们的眼前了。
起初,我们还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惦记院子里的小雪人。总觉得他会在深冬的夜里害怕;总觉得自己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而让小雪人站在冰冷的夜幕下,实在不够仗义。后来,我们长大了一点,当小雪人在暖暖的阳光照耀下,慢慢融化而去的时候,那一份依恋和惆怅,让童年的我们实在受不了。小雪人已经长在了我们的心里,他成了我们童年里最懂得人情世故的伙伴。他只会给我们带来欢乐,只会和我们玩耍嬉戏,从来不和我们争执什么。他的温和、他的大度、他的欢乐,永远扎根在了我们的心里。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懂得了分别,懂得了分别会带来疼痛。再长大一点,我们就再也没有堆过雪人了。并不是怕雪人总要离我们而去,而是我们没有了童心。既然没有了童心,那一份纯真也就没有了,雪人原本就是用纯真堆起来的嘛!
雪还在下,我仰天望去,那雪真是飘落的花呀。那花落在我的脸上,温馨极了、清醇极了。就象恋人的初吻一样,让人春心荡漾。我想,这地上是隆冬,莫非这天上是浓春?要不,这漫天的雪花为何飘落?这天上有一个宽阔的果园,或是一个花园?这是一定的。
我笑了,为自己的这个想象而笑。真没有想到,四十多岁的我,竟然对着雪花萌生了童心。我伸出手去,情不自禁地把那雪花接在手心里。可是,还没有容我细看,那漂亮的雪花就化成了一滴眼泪。我的那一分童心,也在瞬间逝去。莫非我的手太过于世俗,你这来自天庭的纯净之物,根本就沾染不得?你如果纯净得都不能沾染了,那你对于我,对于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呢?童年的时候,我们可是活生生的伙伴呀!也许你没有变,而是我变得复杂了?或许……或许是你真的变化了?现在,一切都是变化着的一切,我自然也是这一切中的一个。如此,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你不去变化,而永远与我的留恋相一致呢?我又一想,这世上的万物,对于我们人来说,有什么不是来自于脚底下的这块土地?尤其是生命!再俗的生命和再高洁的生命,都来自同一个母亲的腹!我懂了,似乎是从冥界到了阳界那样,一下子就懂了。雪花呀,你本属于土地,当你是个小雪人的时候,你就恋着土地,甚至连脚都不愿意长出来。你只有落在土地上,才可以永远存在。那小溪、那江河,不就是你的灵魂吗?可是,我太爱你了,我就想把你捧在我的手心里。结果,你却化着了一滴眼泪。在我的手心里,你只能是一滴眼泪,可在土地上,谁能说你不是一条江河呢?
我怅然,还好,怅然过后,我懂得了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