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村子前面的那条坑坑洼洼的马路走上个把钟头,就到了那个很不起眼的小站了。门口有几个顶着花帕子的中年妇女,撑开太阳伞卖些皱皱巴巴的苹果,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吆喝上一两声。小站是四合院,就一个售票窗口,厅里显得冷冷清清的,铁椅子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站上停着几辆半新不旧的中巴车,是发往县城方向的。
搭车得都是老家附近的乡邻们,也没什么要紧事,一个个都打着空手,衣着也不讲究:洗涮得干干净净的解放胶鞋,自家女人一针一线缝的青布衣服,浓密的胡须也没有刮一下。有人还敞开结实的胸口,卷高裤腿,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咂叶子烟,烟火就像夜里闪烁的萤火虫一明一灭的,青灰色的烟雾裹着清淡的香味,一点一点在小站里飘散开来。倒是有个别妇女,为了炫耀家底子殷实,大热天也穿着几件新衣服,新衣服的领子全都翻在外面,还故意抬高手腕看一下时间。
肥头大耳的司机,把柱子般粗壮的大腿搭在方向盘上,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着边的小调。发车时间一到,司机按一下喇叭,踩一脚油门,中巴车喷出一股浓烟,摇摇晃晃地往小站大门口走去……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到了冬腊月,平时冷冷清清的小站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从早到晚,里面挤满了人,进进出出喊喊叫叫,像一锅沸腾的水。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皮鞋上沾满了泥点,从十几里外的村寨赶过来接人,守在门口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县城的方向不停地张望,黝黑的脸膛上写满了欢欣与期盼。中巴车刚进站,还没有停下来,他们就放开脚步跟在后面追,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兴奋地吹起了一串串响亮的口哨。
车门打开,从车上挤下来一群女孩,从外省赶回来过年。有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有的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还有的头发染成了橙色;有人烫了发,有人描了眉,还有人抹着口红;她们穿各式各样的衣服、靴子,有个别女孩还套着冬裙,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时尚的气息。这时候,往日那个灰头土脸的小站,一下就变得亮堂起来!
有人一边搬箱子一边扯开嗓子问:“姐姐,箱子是黄色的吗?”
“是黄色的!上面写着姐姐的名字,拉手上系着半截红毛线。”
“打电话讲昨天到家,我天麻麻亮就来接你,可等了一整天没见到人影,娘急得一晚没合眼,给观音菩萨烧了好几回香。”
“路上堵车,手机没电,在城里歇了一晚旅馆。娘就是急性子,我都在深圳打了好几年工了,还记不得回家的路?”
“幺妹,你染发了,会挨骂的,爹是个老古板,看不惯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怕,城里不少女孩都染发了。我干干净净地做人,没有给爹爹丢脸,他下不来死手打人!”
“听说你回家过年,大舅妈给你在对门寨瞅了户好人家,家里修了两层楼的新房,那小伙实在,犁牛打耙插秧收谷样样在行!”
“不说这些,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用不着媒婆牵线搭桥。快回家去吧,爹娘等着吃饭。”
在老家的小站,你看不到握手,看不到拥抱,更看不到吻别,可那动情的呼喊,可那亲切的眼神,可那熟悉的笑容,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流淌着无尽的牵挂和绵长的思念。血脉相连的亲情,就像一双轻柔软绵的小手,拍打着游子一路走来的风尘,抹去游子眼里的忧伤和心底的忧愁。浓浓的亲情,流淌在小站的角角落落,她一下变得美丽而动人起来!
小站门口,水果摊上的生意红火起来了,摊主也甜嘴甜舌地用心吆喝着。那些女孩,在大城市住久了,出手就是大方,价钱也不问,一买就是十斤八斤的,摊主脸上乐得开了花,一个劲地夸那些女孩长得标致,穿的衣服像电视里的大明星,找得到好人家,穿金戴银吃穿不愁。
春节过后,打工的姐妹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陆陆续续返厂,她们的眼眸里,塞满了忧愁与不舍,一步一回头深情地凝望着老家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她们挤上了中巴车,还把头伸出窗外,仔仔细细地找寻着、找寻着……
小站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几个卖苹果的妇女,眼巴巴地望着中巴车一点一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边整理着摊位上的苹果,一边算计着明年的春节快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