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水根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在柳家埠渡口做着撑船的营生。打水根爷爷那儿算起,老木家已是祖孙三代干这一行。水根的爷爷曾瘪着没牙的嘴自豪的说:你们别以为谁都能吃这碗饭。只有心气正,阳气旺的人才能压伏住大小水鬼,撑起船来才会顺风顺水。
这天傍晚时候,没有生意,水根就把小船系好缆绳。自己仰躺在岸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后脑勺枕着双手,嘴里嚼一把甜茅根,望着天空的云朵发呆。人都说,天有多宽,地有多广。水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迈出过柳家埠。虽说,跑渡船也能见识一些南来北往的客人,耳根边也听了不少外面的新鲜事。但百闻不如一见,水根还是渴望着去外面的广阔天地里看一看。去看看城里的汽车洋房,电灯电话,看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腰肢跳西洋舞。
这样胡思乱想着,暮色就沉下来。芦苇荡里粉的白的紫的喇叭花扭着身子开得正欢实,几只尖嘴的水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飞得低低的,啄着水面。村子里家家户户开始冒出炊烟,能听到灶膛里的火烧得哔哔啵啵。鸡叫狗吠乱成了一团,下田干农活的,放牛放羊的,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都赶在天黑前回了家。再过一会儿,妹妹小菊就要来喊自己吃晚饭了。
水根正要起身往家走,老栓叔从村头急咻咻地赶过来,手里拿着一挂鞭炮,一把红枣。
“大侄子,又得辛苦你跑一趟。明天你大柱哥成亲,你得去把新媳妇接过来,就是离这里二十里地的宋家屯,送阿秀时,你去过的。怕是夜里你就得出发,赶在天亮时把新媳妇娶进门。赶个早,图个吉利。”
水根一听就明白了。几天前,他刚把老栓家的阿秀送到宋家屯。阿秀嫁的人是个痴子,三十多岁了说话还流口水,没事就吮着大拇指嘿嘿傻笑,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阿秀和水根的妹子小菊同龄,刚刚十六岁,是个水葱似的大姑娘。俩妮子从小在一起玩,啥私心话也不瞒着对方。阿秀出阁的前一天来到水根家,一下子抱住小菊哭得昏天暗地。水根的爹娘也抹着眼泪叹气:苦命的闺女,老栓这个糊涂蛋,把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
村里人都知道,阿秀的哥哥大柱是个瘫子,两根小腿萎缩得像火柴棍,快三十岁了说不上媳妇。可巧,宋家屯阿秀的表姨家有个大儿子是个痴子,两家老人一合计,就想出了“换亲”这个馊主意。
水根同情阿秀,心里堵得慌,就厌恶地瞪了老栓一眼,没好气的说:我感冒了,身子不舒服,没力气撑船,你找别人去接亲吧。
老栓忙腆着脸又递过一个红包来:别介呀,大侄子,你跟你大柱哥从小一块长大,我们两家又世代通好,论情论理,你都得帮这个忙。
话说到这份上,水根就没法推辞了。
阳春三月的天气,水波轻柔,空气里都是甜腻腻的花香。夜里行船也惬意的很,船桨推开碎银似的月光,清风徐来,让人只想放声歌唱。
小船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宋家屯,新娘子家的茅屋前已挂好了一串鞭炮,两位大婶把穿着红袄红裤蒙着红盖头的新人搀上了船。水根看到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门口哭眼抹泪。
船掉转头往回返,天开始蒙蒙亮。新娘子坐在船头一言不发。臃肿的棉袄棉裤也看不出姑娘的身段,红盖头蒙得严严实实也瞧不见脸模样,只有一双穿着红绣鞋的小脚露了出来,裹成个拳头大小,让人心生怜惜。
水根闷头想着,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要一辈子守着个瘫子,心里头就不痛快,他也不愿开口打破沉默。
过了一会儿,新娘忽然埋下头嘤嘤地哭起来,声音细弱娇柔,充满哀怨和无助。水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女子,再想想阿秀和自己的妹妹小菊,一颗心像被一根丝线勒得生生疼。
水根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你莫哭了,谁也拗不过命运,跟谁过都是一辈子,你要把心放宽才好。
水根的话音刚落,新娘子的哭声一下子大起来。在黎明时的微光里,这哭声显得空旷又凄凉。
小船突然剧烈的摇晃起来,原来是刮起了大风。水根忙招呼新娘进船舱。新娘子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红盖头就被风掀起来,卷到了水里。
水根怔住了,他看到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脂粉未施,却是自然的白里透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会说话一般,刘海柔顺的贴着额头,一张瓜子脸愈发显得清秀标致。
看到水根盯着她看,新娘子窘得垂下了头,喊着:快捞我的红盖头!
水根这才如梦方醒,他看到红盖头就在不远处像一朵红云浮在水面上。他轻点一下竹篙,快速划过去,捞起了红盖头。
水根把红盖头拧拧水,绑在了船舷上,他安慰新娘子说:不打紧,风一吹就干了。
新娘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位大哥,我一看你就面善,你放了我吧,我不想守着个瘫子过一辈子。
水根慌忙把她搀起来:妹子,你别这样,我也不想把你往火坑里送。可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说着话,水根特意瞧了瞧她的“三寸金莲”。
“听说,城里有八路军,招收女兵,我想去试试。”新娘子低着头揉搓着衣角,样子很窘,语气却很坚定。
水根忽然心头一亮,一瞬间他做出了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我也去参军。我俩一起去。
后来,水根在部队当上了团长,这位新娘子也成了驻军医院的一名护士。两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块儿。洞房花烛夜,水根说:当初在船上,大风卷走了你的红盖头,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新娘,这是天意的安排。老话里说,掀开红盖头后你看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你的丈夫。
这位新娘子叫傅彩云,是我的大奶奶,水根是我的大爷爷。两人恩恩爱爱的过了一辈子,谁能想到呢,红盖头是他们的“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