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又是一年元旦节,崭新的日子悄然走近。新年伊始,开启了新的轮回,这是常话,也是常理,可有些人有些事却一如岁月的流逝般没有轮回,永远会以一种姿态定格在徐徐展开的时光画卷里,从人间到天上。
大婆的生活便是这样,无论寒暑相易,无论孰是孰非,她总是搬一把靠椅坐在大门口守望着,像一尊雕像一样,被风霜侵蚀出满脸沟壑,被时间吸取走满头青丝,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在村里,老一辈的人中,她的辈分是最大的,所以大家都叫她大婆,大婆是很不幸的,在那个元旦的凌晨拉下了她悬挂了八十多年的生命幕布,直到去世的前一天,她还在大门口干坐了几个小时,痴痴地望着路的方向。
如今,距离大婆去世的日子已经有整整六年了。我知道,这六年里,大婆也一定常常站在天堂的门口,遥望着人间,守望着家的方向,像是静静守护着一个亘古不变的誓言,一如从前。
大婆总坐在门口守望的这个习惯很早就有了,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关于大婆年轻时候的事,我知之甚少,也不想去问,因为我听同村的老人说过她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见到过村里跑日本人,生活得很苦,挖野草,煮树皮吃也是常事,就跟红军长征一样。我知道,大婆是从苦难堆里爬过来的,所以我从不刻意去问她以前的经历,以免让她回忆起那些苦痛的历程。
由于大婆和大爹订的是娃娃亲,大婆到了婚嫁的年纪便嫁到了我们村,虽然日子也并不好过,但凭着勤劳能干的劲,熬到了新中国成立,搭上了新中国经济渐渐加速的列车。
大婆有总共有六个子女,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都嫁得早,剩下两个儿子陪在身边。后来两个儿子也相继成家了,那时候正是文革期间,大儿子是老师,被认为是“臭老九”,村里人都有些排斥,加上大媳妇泼辣小心眼,喜欢占些小便宜,虽然大婆家是一无所有,但大媳妇总认为大婆偏护小儿子,所以大小儿子两家闹得有点不愉快,大儿子便分家搬出去住了。这样就只剩小儿子一家和大婆一起住了,不料在小儿子的女儿出生不久后丈夫竟患病去世了,小儿子和小媳妇整天也为了生活奔波,起早贪黑的想办法养家,田里农活多时是披着星光出门,戴着月光回家,田里闲时便到村里和附近的河里去捕鱼拿到集市上去卖,没有空闲。成家的四个女儿虽然嫁得不远,但也只能是逢年过节才能过来看看,虽然看着大婆依旧是儿女成群,膝下绕孙,可实际上是一个空巢老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儿子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没空照顾儿子,于是大儿子就接大婆去帮忙照顾,大婆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便欣然答应去了。可不巧的是没过多久,小儿子也生了个儿子,小孙子也疏于人照顾,小儿子也想大婆能回来帮忙照顾自己的儿子,便骑车去大儿子家找她,可人已经在那了,大儿子和大媳妇不同意,大婆也不知道怎么办,小儿子也只能满腔愤怒地打道回府,母亲就一个,总不能分成两半吧!
过了些天,大婆回家了,小儿子没说什么,可小媳妇很不高兴,因为大婆离家去照顾大孙子的期间小孙子因为疏于人照顾,感染了风寒,最后患上了肺炎,若不是把家里的几头猪卖了换医药费,几乎倾尽了家产去救儿子,可能大婆都没有机会跟小孙子见到面了。因为这件事,大小儿子两家闹翻了,大儿子认为大婆住在小儿子家,就是他们家的人,反正以后估计也不和小儿子来往,便没回来看大婆了,小儿子虽然还和大婆住在一起,但小媳妇对大婆疏远了,冷若冰霜,刚开始小儿子还时常关心一下大婆,时间一久立场便变得模糊起来了,大婆也无可奈何,想着想着,有时便会流下泪来。
还好,大婆有一门手艺,她编得一手好渔网,村里谁要是想织条网去河里打渔都会来找大婆,大婆几天就能织好,等人家来取时,就会给些钱作为报酬,虽然不多,但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
后来村里人越来越少了,他们都背井离乡到外面打工,靠打渔补家用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大婆便闲生了下来,没事时便会搬一把椅子傻傻地坐在门口,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吃完饭便回屋休息,可能大婆的这个习惯是从那时就开始养成的吧!
跟大婆一样,越来越老的还有房子。有一天,小儿子发现老房子上面有一条很大的裂缝,外面墙壁也长满了青苔,他担心房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塌掉,就找大婆商量把它拆掉,重盖一个。可想到一家人拮据的生活和对老房子的不舍便没同意,小儿子说村里的小孩子上学都要经过门前的一条路,怕哪天把哪个娃砸到了不好,大婆便同意了。
小儿子向亲戚家借钱,东拼西凑,用借来的钱盖了一座一层的平房。这下,一家人的日子更难过了,小儿子和媳妇便想办法去做点生意,卖鱼卖,开作坊,卖服装都干过,好在多少赚了点钱,还了部分帐,可由于缺乏经验,也没人带路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等到小孙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开销更大了,无奈之下,小儿子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背上行囊,去大城市里打工了。
小孙子上初中时去了镇上,寄宿在学校里面,每周回一次家。小媳妇感觉撑不起这个家了,便也打点好行李去了远方,寻找丈夫,一起流浪到了城市。
以前,大婆的几个女儿还能抽空来看看自己,后来他们也像自己的小儿子和儿媳一样也相继离开了家乡,生活已经把大婆给抛弃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老家,如掉队的老雁一样,寻不到南方,感受不到春天的温暖,只能把辛酸往肚子里咽。从这时起,除了去烧饭和睡觉,其余的时间大婆都会一个人坐在大门口守望着,从清晨到日落,从暖春到寒冬,从未改变。
一年放元旦假,小孙子下午回去看望大婆,他老远就看到大婆一个人坐在门口,等他到隔壁门口时,大婆才站起来,拄着拐杖尽力迈开大步迎过去。小孙子刚来到大婆面前,大婆就抓住孙子的胳膊,有点激动地说道:“儿啊,我才将(刚才的意思)在路上看到A(即大婆的大孙子),他骑倒(骑着的意思)自行车从门口路上过去,我叫了几声,看他头都没回过去了,个小崽子!”小孙子回答道:“婆婆,莫瞎想,他肯定是没听到,以后我在学校看到他,跟他说,拖都把他拖回来看您。”“莫苕,他不来就算了,反正好多年没看到了”说完就放开了小孙子的手,露出了稀稀疏疏的几颗黄牙,笑了。小孙子很少能看到奶奶的笑容,这次看到年逾八旬的奶奶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就像看到了被黄昏染得血红的浓云一样,不知是喜是悲。
这天,大婆非要说亲自下厨让孙子去看电视等着,弄点好吃的给小孙子吃,小孙子拗不过,便答应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小孙子看到白发苍苍驼背的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慢慢腾腾地移过来时,真后悔没去帮帮她忙。等他端过碗来看到碗里的是水煮的烧饼块和白菜时,泪眼朦胧,心里一阵莫名的疼。原来,奶奶强调的“好吃的”竟是这烧饼白菜!大婆说:“这锅盔(即烧饼)啊,是在前天到村里卖饼的人那买的,白菜是隔壁三婆今天刚从菜田里摘来送的,新鲜着呢!你赶紧吃!”小孙子的泪滴进了汤里,他背着奶奶吃了一块烧饼,然后转过身来对奶奶说:“婆婆,其实我吃饱了回来的,明天不是元旦吗?同学聚餐了,才吃完回来的。”推了好半天,奶奶终于听从小孙子的,把那晚餐吃下去了。
那天,吃完晚饭,大婆没有到大门口继续坐着,而是坐在小孙子旁边,和他一起看电视,大婆说她看不懂电视,只知道里面有人动来动去,人的脸也看不清楚。小孙子知道,奶奶的眼睛现在像一口枯井一样,已经望穿了,已经流干了曾经清澈的一汪清泉,今天他望回了一个归人,她可以安心的休息一下了。
小孙子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孝,虽然偶尔回来看望一下奶奶,却与那个负心一去不回的大儿子没有多大区别,也与自己的父亲没有多大区别,不管什么原因,终究是冷了奶奶的心,而奶奶的那颗守望归人的心,任凭大地如何苍茫,不管生活如何遗忘,却总是烈如火焰,用自己期待的眼神温暖自己的世界。
元旦的清晨,小孙子准备去向奶奶道别,因为她答应父母元旦节去他们那的,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他也好久没有看到父母了。小孙子一出房门看到奶奶房间的灯光还亮着,以为是奶奶忘了关灯,过去敲了好一会门却没有反应,一阵不好的预感袭遍全身。小孙子用劲踹开了房门,一进门看到奶奶双腿跪着,头杵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滩血迹,小孙子扶起奶奶,使劲喊着“婆婆……”可大婆已经听不见她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孙子的呼喊了,不过还可以听到大婆像打鼾一样的呼吸声。小孙子扶奶奶在椅子上坐好,立刻飞奔出去,叫醒了左邻右舍的相亲去帮忙,然后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
有不少人打理着大婆的后事,小孙子偷偷跑到一个角落大哭了起来。哭完了,他回到奶奶的身前,静静地看着奶奶,就像当初她守望着她的梦一样安静执着。
中午,大婆的子女中,她的小女儿第一个赶来,小女儿跪在大婆身边哭了几声时,大婆突然大抽了一口气,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响声后便没有了反应,呼吸声也消失了。旁边的人对小女儿说:“大婆放心不下你啊!你一回来,大婆便放心的走了。”小孙子只管听着,盼望着父母能早点回来。
当天,大婆所有的子女都陆续赶回来,包括他的大儿子和他想见到的大孙子。最后按照当地的习俗,所有子女商量着一起把大婆安葬了。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间,大婆已经去世六年了。我感觉得到,大婆一如从前坐在门口在守望着那一群归人,只不过不是在家门口,而是将椅子搬到了天堂。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想起那些曾经,我满怀愧疚,因为大婆就是我奶奶,小孙子就是我。如果时光能逆流,奶奶也不至于在晚年那样凄凄惨惨的,可时光无可能逆转,就像毕淑敏说的“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一经离去当永不复返”。
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期盼奶奶能在天堂里能好好过下去,尽自己的努力,善待自己的父母,不要让奶奶的悲剧再一次重演。
我多希望像奶奶一样的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的守望者能越来越少。奶奶,您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