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父亲、婆婆,不经意间,这些亲人逝去已经有些时月了。
空气清亮,若有若无的风软软地暖暖地拂在脸上,心也不由地软下来、暖起来。前些天还肆虐的风沙,今天突然蛰伏于清明节的脚下,让我惊异到感动。天也有灵吗?我愿意相信,天有灵。它在以它的方式,庇护着人这种生灵,活在世间的,和埋在地下的。
也许是最最直接的血缘吧,我总是更多地想到父亲。想并不确切,应该是更细地感觉到父亲。每每想父亲了,身体深处就会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响动。比如,要出门了,我总会在心里默念:爸爸,走了,好好的!然后,就一定也会有极其细微的响动,应和我:小妹,在外小心!于是,背起行囊前的种种忐忑,如烟遁去。
我相信我与父亲间这种来自细胞层面的感应,它们脉络清晰地镶嵌在我对父亲固执的念想中。不愿去冥园,确切地说,害怕去那里。每每站在那不足见方的地儿,想着父亲蜷身于阴冷潮湿的地下,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被油光可鉴的大理石漠然地固化,我总会恍若迷途:我在哪儿,父亲在哪。我要做什么,父亲要我怎么做。
生物学说,因为有心脏跳动,有血液滋养,新陈代谢才会循环往复,人这个生物体才会表现出勃勃的生命现象和情感活动。心脏一旦停止搏动,血液一旦凝固,组织器官就会缺血失活,生物体便会死亡。死亡后的生物体,终被微生物分解,重归尘土。人之生死,万变不离其宗。僵硬又机械的学说,索然无味,让我丝毫感觉不到生死的诗意。而辩证唯物论更是让人活得消极,死的绝望。能量守恒定律说,人这种有机体,生时是聚合的有机体,死后是还原的有机质。物质不灭,只是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人是物质吗,生命可以用物质来描述吗?于是,关于生死,我更愿意亲近玄学。
生命怎么萌发,亲人如何从茫茫尘世汇聚在一起?玄学说的比较感性,感性到生动、生辉。一枚卵子巧遇一枚精子,于是欣然融合为一粒细胞,于是胚胎发育,于是生命萌发,于是有了父亲母亲和孩子。一枚卵子和精子不期的偶遇和冥冥的宿命,是苍渺人海亲人间最大的玄妙之机。
父亲的基因深植于我体内,我是他生的延续,所以,父亲,我从来不曾承认过你的逝去。摸摸自己温热的肌肤,我愿意相信,那也是你的肌肤,默默想你的时候,我愿意相信,你也在想我,以一缕阳光、一轮弦月、一阵清风的情态。
“生活是满足和不满足不断的平衡和打破平衡。”外婆一生命运多舛。外婆是外公的三姨太,人微言轻,为给自己在复杂的家族里争地位,为给自己的孩子在众多的家庭成员间争权益,外婆劳心费神。外公倒下,诺大的一个旧式家庭坍塌、解体。外婆随女儿女婿远走他乡。帮着儿女带孩子、做家务,原本并不挺立的背,日渐佝偻,并早早地失去了听觉。身在富人家,过的是穷困潦倒的日子。论脾性,着急起来,外婆满脸满眼的焦虑划根火柴就能点燃,但外婆自有她的满足。
八十岁以后,外婆糊涂了,只认得几个常在身边的人,但这个时候的她反倒平静了安静了,不再像年轻时喜欢到处走走,却在谁家也住不长时间,不再看他人嘴巴动听不到声音捶胸顿足地跟自己着急。晚年的外婆更深地沉浸于十字绣中,纳袜底子。外婆纳的袜底子,早先是有主的,这双给谁,那双是给谁的。但后来,长的短的,她随手剪来,甚至不用像原来绣前要在布上先划好格子。随着她轻车熟路的穿针引线,花草鱼虫,翩然手下。至今还存着几双袜底子,舍不得再用。袜底子放在衣柜最靠里处,不是经常能看到,但每每看到,就能恍然看见外婆坐在阳光里,努着嘴,心无旁骛地沉在她的十字绣世界里。十字绣可是外婆用于表达生活满足的方式?我不确定,但外婆绣花时专注的神情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甚至外婆辞世,我也想把一束彩线放在她的掌心,想她在陌生的天国,也能很快地找到生活的满足。
婆婆生性要强,为了不受气,受了一辈子的气,可谓“个性伸展”。个性伸展的人,应该是幸福的,有幸福感的,婆婆却在抱怨中独居了大半生,以至于生命终结,留下无尽的遗憾。
苗红根正出身好,婆婆生在了她适合的时代。在连队当班长,领着大家做农活、开会读报纸,说一不二;在家里是家长,大人小孩子都得惟命是从。但世事无常,太多不如意时。如果是同事,吵架动手,必然争个上风,如果是丈夫,意见不合,摔盆摔碗地哭闹,直到好脾气的丈夫妥协,如果是孩子不称心,手边拿到什么是什么地打过去。暴戾使婆婆端正清秀的脸早早地皱纹密布。
女儿家住不了,儿子家住不了,跟孙子也住不了多久,一辈子不服软、不受气的婆婆习惯独居。可病重就要走到生命尽头时,突然无比依恋起家人。疼痛难忍、说话费力,婆婆却强睁着一双越来越混沌迷朦的眼睛,一会儿一会儿地找人。和安哪去了?你姐姐怎么还不来?输液一点一滴,婆婆半眯着眼睛,失神地盯着,时不时地一颗浊泪溢在眼边。对不起,这个家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知你心好,可我……一生强势的婆婆道歉来得突兀,我一时难以适应。坦白说,与婆婆并不亲近,只是因为她是丈夫的母亲,我也就牵就着她。婆婆走得异常痛苦。这是她的最怕,却偏偏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这些年,为了求一份“好好地走”,她信了基督,虔诚地祈愿,却还是……有生之年,太多遗憾,已来不及弥补,只等来世。可玄学里的“活来生、活转世”又不是我所追崇的。看着他人,打量自己,把生活的不如意、不完满比照着降到最低限度,你活得愉快,与你相处的亲人、同事、朋友也愉快,该是多好的“生前事”!
母亲的衰老来得突然,突然到我现在看着母亲,感觉到生疏和恐惧。
早年,老人、孩子要养,生活也很艰难,但母亲坚韧坚强,什么时候都精神饱满,乐观开朗。退休后炒股、彩票、打理家务,还帮着我们带孩子,母亲不知疲累,似一部上足了劲的机械表。经常劝母亲歇歇,不要太操劳,但母亲总说习惯了,不做事反倒无聊。满满当当、乐乐呵呵、精精神神,是母亲标志性的神情。但也就是近一年多,原本好热闹、闲不住的母亲,现在一天到晚,什么也不想做,哪儿也不想去,整天就在沙发上、床上慵懒地躺着。一双空睁着的、滞动的眼睛,让我揪心。“妈,在家就把电视开着,有个响动陪陪你也好。”我担心母亲节省,怕耗电,谁知母亲是另一种状况:“不想看了。原来看电视,总和里面的人一起哭一起笑,现在他们笑他们哭,我不想笑也不跟着流眼泪了。”
母亲真的老了!曾经感情那么丰沛的人,要么哭要么笑、要么赞赏要么怒骂,爱憎分明,现在却任世事云涌,不起波澜。我知道,是父亲逝去后无边的空虚击垮了母亲。客观说,父亲母亲总是为家里家外的一些事争执,算不得恩爱,但相伴一生,他们仿佛已植入彼此,成为各自从身体到灵魂的一部分。现在一部分割裂了,另一部分,自然也就萎顿了。我可以陪母亲说话,可以为她洗头擦身子,但我终是不能如父亲那样,陪母亲。那种陪,是两个人相守的流年时光,他人无法替代。只能伤感地看着母亲,只能在生活上尽可能地让母亲舒适,只想生前待你千般好。
不在意死后的浮尘名,尤其对至亲的人。对于逝者,我的想,不只在清明,不只在墓前。抵触把“后事”做得繁冗、张扬。人已去,再厚的隆重、再浓的华丽,故人已无法感知,只是秀给他人,换回浅薄的赞赏:看这家孩子多孝顺。我不要如此之孝顺!我愿意把想念放在心里,我愿意把孝顺做在生前。开心时一起欢笑,忧伤时轻拥肩头,生病时守候在床前,寂寞时陪你静坐。我愿意把对亲人的千般好,以我生者的姿态,融进每一天的饱满生活。
这个时候的我又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认定死亡是一种生命过程的自然和必然。注重生的质量,轻看死后浮名。当一个人失去情绪和感觉的甄别时,我也愿意从生物学角度,生得丰富,死得坦然,而不是妄谈来世,空说轮回。
父亲过世时,儿子在异地求学。“儿子,外公走了。”悲泣着说不下去,电话那边,儿子沉默着。葬礼儿子没有回来,他用诗文祭奠爱他的外公。甚为安慰,这是我所接受和喜爱的死亡仪式。生时,看着树一样长大的儿子,就如同自己重历成长。逝去,骨灰散于山川河流的我愿意自己被儿子活出涵盖我、超脱我的生与死。